火车的急驰中,他做了一个奇异的梦。梦中,他站在阳台上,和另一个人一起望着月亮。星星奇妙地簇拥在月亮右边,它们发出的冷冷光芒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他凝视时,上端和右边就成了大云块,状似一堆薄薄的有彩色纹路的玻璃石。下面向左边伸展,出现另一个同样形状的不规则云块,不过带有柔和的淡红色。接着在背后和下端又看到同样一堆有些晦暗的乳白色烟雾。望着它,他正在诧异会带来什么预兆,突然非常迅速地,出现了一个婴孩。和他一起的一个人喊道:“我的主啊,我的天!”喊叫的是威廉·斯旺顿,他少年时代的朋友。他喊着“哈啦”,从阳台上跳起来,从空中迅速飞向那个婴孩,呼喊着赞美上帝,心中感到极度欢悦。当他前行时,这些景象渐渐消失了。在原来的地方似乎有一扇哥特式的窗子,像教堂的东窗,背衬着天幕。有人跪着,星光从窗里透射出来。他试图同人们说话,告诉他们救世主已经降临。可他说不出话来。他们用惶惑的、非难的眼光看着他。他渐渐地向地面沉落。突然出现两艘轮船,像是在竞赛。两艘船中快的那一艘船头和船尾似在上下跳动,就像慢跑的马的动作。
这时他醒过来了。他觉得在梦中真的看到了天堂的幻象。他半睡半醒着祈祷,起来后在日记上写下:当激情的风暴猛冲着心灵,怀疑的云霾使精神枯萎时,会引起怎样的变化?慢慢地,思路变得清晰:使团将按照排定的计划在欧洲旅行两三个月,三个孩子也早已神不知鬼不觉地寄养出去,通向一个英国式绅士的婚姻道路上的障碍都已扫清,从现在开始,他的心神要全部凝聚于建立一个家庭,凝聚于那个即将成为他的未婚妻的年轻女子身上了。
英国式的精明使他对于这桩婚事既迫不及待,又小心翼翼。他没有马上去赫斯特·简小姐家,因为从波塔当传来的消息称,大约十来天前,赫斯特·简小姐的父亲布莱登医生不幸去世了,赫斯特·简小姐还没有从丧父的悲痛中恢复过来,不宜在这个时候见他。这一个星期,他去了玛丽姑妈家,去了爱德加姑妈家,又去见了布雷迪姑妈。在国内停留的时间不多了,他觉得这桩婚姻若有苗头就应速战速决,他希望家族中的这些长辈能出面帮他说合说合。
在布雷迪姑妈那儿喝茶时,姑妈说了一桩他小时候的趣事。那时他刚生下来不久,布雷迪姑妈抱他坐在膝上,手里编织着一条表链。布莱登先生正好和太太出来散步,打趣说,这表链是不是准备送给他们以后将要出生的宝宝的。布雷迪姑妈愉快地说,行啊,我是在给我的这个新外甥娶你们的女儿做一件结婚礼物呢。姑妈说到这里大笑起来,“谁能想得到呢,你真要娶他家那个宝贝女儿了!”
5月的最后一天,星期四下午,赫德坐马车从拉弗内特去波塔当小镇。空气湿润,田野上的花都开了。他无心他顾,路上的一个小时,只觉得如同天空下铺展的道路一样无比漫长。照片中的那个姑娘马上就要出现在面前了,他觉得这真神奇。她漂亮吗?她会喜欢上自己吗?更要紧的是,她愿意跟随自己一同去中国吗?车子驶进了波塔当,这个他度过整个童年时代的小镇,这里的建筑他又熟悉又陌生。然后马车在一所房子前停住,他刚下来,就一眼看到二楼摆满盆花的窗口,露出一张脸向他张望。看见他抬头,那张脸突然羞红了,闪到了窗帘后面。
他彬彬有礼地吻了布莱登夫人的手,以一种诚恳的声音对医生的不幸去世表示了哀悼。一起见面的还有赫斯特·简的哥哥,罗伯特·E.布莱登。然后赫斯特·简被引到楼下和他正式见面。她穿着一件墨绿色的苏格兰呢长裙,一头金发像他见过的照片上一样梳得纹丝不乱,头顶打着一个黑色的蝴蝶结,显得大方而端庄。她伸手给他亲吻,脸涨得通红。几句礼节性的交谈后,出现了难堪的冷场。她取下手套,手指不自觉地轻轻摆弄着。虽然这个十九岁的姑娘和他通过几封信,但那么近地面对着却让他感到了陌生。那些和女人周旋的伎俩好像都用不上了,他感到紧张,喉咙发干。终于,他的眼睛落到了客厅角落的一架钢琴上。赫德走过去打开琴盖,按了几个音键,然后他请求主人允许他弹奏一曲海顿的练习曲。他说,这架琴与他刚买下送往北京去的那架是同样的牌子。
星期天在教堂听布道,没去波塔当。星期一,他又去了。星期二,他再去布莱登夫人家喝茶,跟主人谈中国发生的事,宾主都很开心。识趣的夫人起身去准备茶点了,把这个美妙的傍晚留给了两个年轻人。
“小姐,您是否从心底里愿意和我一同去中国?”之前全无征兆,这话把赫斯特小姐吓得不轻。她的手指加快了速度在琴键上跳跃,以掩饰内心的紧张。布莱登夫人进来,赫斯特红着脸说:“先生,您能不能把刚才的话再重复一遍?”于是赫德又问了一遍。
“愿意!”
这次是母亲和女儿一起回答他。
布莱登夫人又补充说,由于布莱登医生不幸去世,因而这事还要赫斯特的兄长代表家庭作出正式同意。
离开布莱登夫人家,赫德欣喜若狂,真是旋风式的求婚!但他又隐隐担心,这样做是不是太草率了。布雷迪姑妈也为外甥高兴:“这样谈定似乎有些仓促,但算不上草率,对你来说,赫西身上有着你在别处没有找到的美德,你现在认识到了这美德对你很重要。赫西这个姑娘也不简单,她勇敢,活泼,能干,渴望走进新天地,对于她来说,你就是她从爱尔兰进入世界的通途。”
“现在惟一遗憾的是,这是一桩没有爱情的婚姻。”
“爱情?瞧你在说什么啊!”布雷迪姑妈瞪大眼睛叫了起来,“你难道不觉得,在我们这个时代为了爱情才去结婚是一个蠢材才有的想法?你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听着姑妈的责骂,他心里却是高兴的。姑妈说的也正是他现在想的,他觉得这就像是现在的自己对过去的自己的训斥。
“一桩好婚姻,首先应该门第相当,看能为你带来多少实惠,其次才是姑娘本人,她是不是讨人喜欢,她的容貌、品行如何,等等。你和赫西真的没有爱情吗?不不,你一定没有发觉,爱情的幼苗已经在你心里拱土而出了。其实你已经察觉到了,对吗?瞧你的气色,多好,一个沉浸在爱情中的男人才会这样春风满面。”
星期六晚上,他兴冲冲地去参加了布莱登夫人家的家庭宴会。他到时,客厅里已有了许多人。除了布莱登夫人一大家子,还有他们家的亲戚伍德豪斯先生、布坎南夫人和沃达尔夫人。他们都是被布莱登夫人请来看他这个准女婿的。餐席上,赫斯特·简的哥哥代表家庭正式同意了他们的婚事。不过他又提出,希望赫德在大清海关为他找一份工作。初听这话,赫德心里一阵别扭,觉得他的这位内兄是在拿妹妹的终身大事与他做一笔交易。但他马上调整了心情,微笑着表示欢迎,并说会在海关里安排一个适当的位置。罗伯特·E.布莱登大喜过望,说:“这太好了,我早就为自己取好一个中国名字了,叫裴式楷,你看怎么样?”赫德打趣说:“这下你也成为中国佬了。”客人们告辞时对他们说了许多祝福的话。住在纽米的伍德豪斯先生还邀请他们下周去玩。
晚饭后,赫德和赫斯特·简一起去小镇郊外散步。他们沿着小河一直走得很远。暮色渐深,河边磨坊里的水车还在吱吱呀呀地转,镇口的天主教堂已沉入黑暗,穿过黑松林的风让他们感到了凉意。刚走出镇子时,他们还是一前一后,但黑暗把他们的身体紧紧地胶合在了一起。世界变得如此宁静,他都可以听见怀里姑娘咚咚的心跳。他感到了渴。他吻她,舌头在她的口腔里搅动、吮吸,简直要把她吸干,把她的舌头折断,就好像她的喉咙里藏着解渴的甘霖。他的头发散发着铁腥味好像要燃烧起来。姑娘被他的举动吓傻了,像根木桩一样呆立着,这个男人的身体里藏着这般狂暴的力量让她害怕,也让她新奇。
“您看,今晚的星星这么亮,这么密。”姑娘轻轻扭动着身体想从他怀里挣脱出来。
“是啊,我好像又回到了孩提时代,夏天的晚上我们就跑到镇郊来数星星。”
“北京的天空,星星也这么明亮吗?”
一说到北京,他心里一沉。想到前些天收到包腊的电文,告诉他女王将在白金汉宫接见使团成员并邀请他们参加王宫舞会的事,现在也不知怎么样了。他一时心乱如麻,这些天流连儿女情事,几乎把他们都忘了,看来要早些把思想集中起来,回中国前还有太多的事情要做。
“时光飞逝啊。”他答非所问。
“您说什么?”
“哦,我是说,我敢保证,到了北京,当你前往拜会公使馆的女士们的时候,你将会乘坐四人抬的绿色轿子,这可是公使夫人的规格。”
“真的吗?这太好了,我都等不及想去北京了。”
姑娘没有察觉他转了那么多念头,顾自说着:“去年情人节时,有个朋友送了我一个情人节蛋糕,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一个陌生的男子,和我一起,还有我哥哥,我们三个人向着卡利顿广场走去,我现在知道了,那个梦里的男子就是您。”
“呵,真是不可思议。”赫德说,心里却在想,前些天我在教堂遇见一个长得十分可爱的女孩,她的父亲也是医生,她的名字也叫赫斯特·简,那才真的不可思议呢。
这个小镇医生的女儿,这个一本正经得有些过分的十九岁女孩,维多利亚时代老古板的典范,她敏锐的眼睛能捕捉住最有利的机会。既然赫德所寻找的并不是什么浪漫激情,而是一桩和他身份匹配的维多利亚式婚姻,年龄上的差距就不是什么问题,接下来就应该是商定婚期了。
看起来布莱登夫人对这桩婚姻也极为满意,她提出按照爱尔兰传统的结婚方式,先订婚,几个月后,在赫德返回中国前再行结婚,这期间,赫斯特·简还是住在家里,直到真正成为他妻子的一天。这天喝午茶时,赫斯特·简反对她母亲的安排,她提出明天就要跟未婚夫去拉弗内特,直到他回中国的前一天正式举行婚礼。她甚至自作主张把婚礼的日期都确定了下来。
一向端庄文静的女儿变得如此固执让布莱登夫人很吃惊,却又毫无办法。看来她的心早就让这个男人给勾走了。她想给女儿讲讲妇德,碍着新姑爷在场又不好多说什么。整个下午,赫德一直和赫斯特·简坐在一起。自从那天晚上出去散步后,他们的关系亲密了许多。她坐在他身边,他便感到恬静快乐。她近在咫尺,一点也没有让他不自在,反而她不在的时候,他会有失去自由的感觉。“这个聪颖、活泼、纯真、机灵的小姑娘”——他在日记中这样说她,几乎把所有美好的形容词都丝毫不吝啬地用上了——他现在只想悄悄地把她带回北京去。她反抗母亲时那眼神里的疯狂劲儿,更是让他疼惜。
“我会尽我所能让她快乐舒适,而且——只要能够把过去一笔抹掉——我就敢肯定未来将充满真正的欢乐。唉,过去!过去!将它那逝去罪恶的幽灵和成年男子最初过错的严重后果一起带走吧。”
他想起了诗人朗费罗《生命颂》里的诗句,“让已逝的过去将逝去的埋葬。”这还是容易的,不易的是如何使即将开始的新生活完全摆脱过去的阴影。这就要他和即将成为他妻子的那个姑娘之间彼此完全地信任。想到远在中国的那个女人,和她一起度过的七个泪与笑的年头,还有刚被自己带到英国、托交给史密斯·埃尔德公司管账人的妻子照看的三个孩子,他心里一阵刺痛。
对着上帝发誓,以后的日子里他能做到和这位姑娘心心相印吗?这是不是意味着,为了未来,他就要向她完全敞开,敞开内心,包括敞开罪恶的过去?
包腊频频发来电报,向他汇报使团在伦敦期间的活动。
由于赫德在6月初的电文中就维多利亚女王将要接见使团成员一事作过这样的关照,“别让他(斌椿)自说自话”,包腊在最近的一封电报中详细叙述了接见情形,并对斌椿的表现多有描述。
按照包腊的叙述,斌椿为即将得到女王陛下的亲自召见表现得兴高采烈。6月3日,斌椿和使团成员乘坐皇家马车前往伊顿和温莎堡,他们游览了行馆,参观了馆内所藏珍宝。斌椿在这里对一幅扇面书法表现出了十足的兴趣,据他称,这幅七律古诗书法作品出自中国明代一位非常著名的画家。在花木暖房里他还对一株茶花赞赏不绝,称之为珍品。不过更让斌椿喜欢的是他乘坐的八匹小马拉的马车,尤其是当有人告诉他这些马是女王出行时专用的,他更是觉得莫大的荣光。
包腊还称,使团与当地官员商人都有所接触,伦敦商人勒德富先生还邀请张德彝等人前去家中作客。勒德富先生的妻子对这些来自中国的客人很是热情,因为她幼年时曾跟随在香港任总督的父亲去过北京。这一切,都令这些在伦敦的中国人很是愉快。
6月5日,斌椿和他的同行者参加了由王子和王妃举行的盛大的王宫舞会。在命妇、高官云集的这场舞会中,斌椿的表现尚称得上得体。在被引见给主人夫妇后,王子殿下问斌椿,伦敦景象较中华如何?斌椿这样回答:中华使臣,从未有至外国者,此次奉命游历,方知海外有此胜景。翌日在白金汉宫,维多利亚女王亲自接见使团成员。女王问斌椿:敝国土俗民风,与中国不同,所见究属如何?斌椿的回答再一次值得称道:来已兼旬,得见伦敦屋宇器具,制造精巧,甚于中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