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雷迪姑妈在他生病那天已来探望过他。她收下了他送的礼物,一套景泰蓝的中国茶具和一柄檀香木的折扇,高兴得嘴都合不拢。她着急地张罗他与赫斯特·简的见面。他一路上都很想见到赫斯特小姐,但到了家,这份急切的心情反而淡了下去,不知是病了还是怎么,恹恹地提不起精神来。他担心,如果见了面不如照片上的好,自己还有勇气向她求婚吗?可要是不确定这一层关系,回到北京后再找一个英国姑娘肯定更难。这真让他烦恼。再加上使团马上就要离开法国来英国,外交大臣是否愿意接见还是个未知数,以后的日程安排也尚未确定,这都让他挂心,于是他以公务繁忙为由让布雷迪姑妈转告,他将推迟半个月去波塔当看望赫斯特小姐。
到了这周末,5月12日,赫德又出现在伦敦。
在拉弗内特的几天几乎天天下雨,这里,劲吹的东风把雨云都赶跑了,空气湿润而又清新。一到滑铁卢旅馆安顿下来,当天下午赫德就和休士、汉南一起去水晶宫参加了一个社交聚会。
拥有在遥远的东方古国担任海关总税务司这一神秘身份,再加马上就要有
一个他带领的清国访问团来到伦敦,这使他在聚会中成了一个闪耀着神奇光环
的明星人物,一个被女人们好奇、欣赏的目光包围的钻石王老五。
他穿着浆洗得笔挺、每条衣褶都清晰可辨的燕尾服,端着高脚酒杯在人群中穿梭,一会被引见给某某夫人,一会被介绍给某某小姐。这么多姑娘和女士,他看都看不过来,记住的只有安妮·泰勒小姐、弗洛伦斯·丘吉尔小姐和她们的妈妈。可是泰勒小姐看上去实在太瘦了,她苍白得没有血色的脸、平坦的前胸和窄窄的臀部,让他为这位小姐捏着一把汗,总担心她会突然晕倒。丘吉尔小姐的两只乳房像是要跳出蕾丝花边的胸衣来,可是她热辣辣的眼神太过风骚了些,看着总不像一个良家女子,与总税务司夫人委实有些距离。他觉得,这两位姑娘与照片上的赫斯特小姐比起来,都不如后者端庄。但被这些姑娘团团围着,与她们逗乐打趣,赚取她们崇拜的目光,谁说不是至乐的享受呢。更让他高兴的是,聚会中他认识了一些商人和银行家,他们中有掌管上海颠地洋行的亨利和约翰·登特,在天津做生意的沃勒,丽如银行[1]的韦伯斯特先生,他们和他一样,都是从中国回来度假的。这些人聚在一起,戏谑地自称“中国佬”。赫德非常热情地与他们应酬,因为在中国做事这些人说不定哪一天都会用到。聚会散后,余兴未尽,他们还呼朋唤友地去斯特伦剧院看了一场歌剧。
像是为了补偿前些日子住在拉弗内特家中的沉闷和无聊,他疯狂地把自己投入到了社交与应酬中。接下来的几天,赫德的身边从来没有缺少过美酒和女人。他和臭味相投的一帮“中国佬”朋友参加一场场酒会,上剧院,看赛马,哪儿好玩就去哪儿,还去刚结识的女孩子家喝茶。有一晚,他和三个女孩子一起去水晶宫玩,下半夜一点半才回到旅馆。他似乎要在此间发泄完这么多苦行僧般的日子里对女人的渴念。不管到哪里,他总是下意识地对见到的女孩子评判高低。他去看一位老朋友,觉得他的妹妹“没有像我预想中那么可爱”。在去德比的途中,“一路上看着可爱的女孩们情不自禁”。
但碍着身份,他也不敢玩得太过火,要是真惹出了什么丑闻来传到中国,影响了自己前程,或者传到波塔当赫斯特小姐耳中,吹掉了一桩婚姻,那可不是闹着玩的。他渴望亲近伦敦的这些女人们,她们巧笑盈盈,肌肤胜雪,顾盼多情的眼神挠得人心里直痒痒,鲸骨撑和紧身上衣下面遮遮掩掩的风情使她们愈加动人。但他又不得不克制蠢蠢欲动的欲望火苗,怕这火苗反卷回来灼伤了自己。这不由得让他憎恨起了这里的生活,比起死[1]丽如银行(Oriental Bank),前身为西印度银行,总行设于印度孟买,是英国政府特许银行。1845年改名为东方银行,总行迁至英国伦敦。
水一潭的北京还要让他痛苦。他恨女人们太过妖娆,恨这里的空气都飘荡着爱情的气息。“它有些地方太刺激人,有些地方又显得不够刺激,”他对自己说,“总的来说,它令人厌烦,我多少得培养起高尚的情感,否则就免不了痛苦。”
5月15日下午,戈登陪外交部秘书哈蒙德先生来访,带来了外交大臣克拉伦登勋爵同意接见使团的好消息。几个人正在房间里商议会见细节,忽地传来一阵嘈杂声。站在窗前,他们看到街角挨挨挤挤的一大群人,正簇拥着向滑铁卢旅馆的方向走来。
人群中心的正是使团的那些中国人。数以千计的伦敦市民,兴奋地前后追随着,围拢过来看这些黄皮肤、脑后拖着一根长辫子的中国人。一行十余人挤出人群进入旅馆,外面围观的还不肯散去。他们指指划划着,表情有诧异的,有艳羡的,都掩饰不住地兴奋。而刚赶来不知详情的,拉住包腊问:“这都是哪国人?”包腊说:“他们都从中国来。”又有人问:“他们怎么都有这么长的辫子啊,那些长着胡子体格魁梧的,肯定是男子无疑了,那些没有胡子长得漂漂亮亮、清清秀秀的,是女人吧?”包腊笑着告诉他们:“都是男人。”听了包腊的话,人群发出一阵惊讶的叫声。
不见带队的斌椿,赫德心中疑惑,刚向包腊问起,却见他捂嘴偷着笑。张德彝上来说:“斌老爷病了,德善大人陪着他们父子还在巴黎,要过些天才能来伦敦。”
“病了?我看一路上他的精气神儿比你们哪一个都好,怎么说病就病了?”他把脸转向包腊,“说,是不是你们捣的鬼?”包腊正要分辩,张德彝说:“一点也不怪包腊大人,斌老爷害的是痛风和痔疮,还有偏头痛,可能是太过劳累之故,过些天就会没事的。”
安排好使团食宿,吃过晚饭,赫德把包腊叫到房间,详细询问使团在巴黎期间及来伦敦路上的情况,他问得特别详细的,是这些天斌椿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有什么反应。
包腊说,使团在巴黎期间,安排的是一条到欧洲参观的外国旅游者通常走的参观路线。宽广平坦、雨天也不会泥泞的街道,六七层高的建筑物,街上的煤气灯照明,旅馆里的升降机、冷热水龙头,以及抽水马桶,这一切都让这些中国人大开眼界。
“巴黎宽阔的街道、美丽的公园,还有美酒和珍肴,当然吸引着这些中国人,但最令他们兴奋的,我看还是娱乐消遣,还有这个城市的女人。”包腊说。5月4日下午,使团参观法国邮船公司船厂,次日上午参观新建的法院大楼,下午乘火车八小时至里昂,然后去参观了一家丝织厂。6日,里昂卫戍区举行盛大的军人节,邀请中国使团参加,要求所有人都盛装出席。斌椿拒绝在这样一次军人活动中穿戴上他珍视的蓝宝石顶珠的官帽和朝服,因此不得不取消此了此项活动。
包腊愤愤地说,使团在巴黎期间,他为斌椿安排了一些外出拜访,还有接受美国大使、俄国大使、瑞典公使等来访的活动。本来,对一个代表中国政府的访问团来说这样的安排都是必要的,但斌老爷对这些外事活动很快感到了厌倦。这位大人抗议说,他和他的随行人员应去尽可能多的剧院看演出,比起其他活动,这个节目应该优先考虑。没办法,包腊只好在喜剧歌剧院和沙特莱剧院给他临时安排了两场娱乐活动。包腊接下去说了一件事,说安排使团拜会法国外交部时,这位老爷竟提出先要外出观光。于是只得临时安排他乘车去爱丽舍田园大街和布伦林地,再去参观为第二年博览会建造的一座玻璃建筑物。赶到外交部,比约定时间晚了快一个小时。更可气的是当晚招待会刚一结束,还没正式道别,这位大人竟然半途设法溜走,去安比古剧院看戏去了。
“真没想到这位大人会成为一个剧院爱好者,我敢说巴黎的所有活动里,没有什么比剧院光怪陆离的布景和裸着上身跳舞的演员给他的印象更深刻的了。我听他回来后这样向仆役们吹嘘,说什么女优登台多者五六十人,美丽居其半,率裸半身跳舞,还感叹布景奇妙,剧中能做山水瀑布,说什么神女数十人自空中降,祥光射人,奇妙不可思议,让那些人听得两眼放光直咽口水。”
“同文馆的学生们也去了吗?”赫德问。
“怎么不去?我看那个小德明,坐在剧院里看得眼珠子都直了。不过他不像斌老爷那样一个劲地盯着女人看,他好像迷上舞台布景这个魔术了,还好几次问我,舞台上那些层层变化的楼房啊花园啊动物啊是怎么弄上去的,那些闪电和大雨是不是真的。”
赫德沉吟良久,说:“这些中国人第一次出国,又没有经过外交训练,一下子面对这么多新奇好玩的,难免东张西望迷了心性,我们也不要太过求全责备吧。毕竟,他们来自一个一切以祖宗成法为最高行事规范的国家,在成立总理衙门之前,这个国家连个正式的外交部都没有,更不要说职业外交官了,我们能够促成第一个访问欧洲的中国使团,就是一个大大的进步。的确,这个使团的成员里没有朝廷大员,除了老人就是孩子,他们回去后对中国的未来会带来什么样的实质性影响,实在不能作过高的估计,但有了这第一个访问使团,以后就会有第二个、第三个。使团在英国期间,我们要尽可能带他们多走多看,把欧洲文明的精华尽可能展示给他们。尤其是你包腊,不要再与斌椿起什么争执纠纷,更不要去捉弄他,中国皇帝和总理衙门给斌椿的一项任务,是把沿途见闻会见情形悉数报告,你不希望让皇帝和恭亲王都以为这一路上你们都吵得鸡犬不宁吧?你如果不想再在中国干下去了,你爱与这位斌老爷怎么着,我都不会来管你,如果你还想在海关干下去,那就不可再任性使气。陪同使团拜会外务大臣后,我就要回拉弗内特处理一些私事,使团接下来的事就全交给你了。”
包腊连连称是。他提出在伦敦期间要请几天假回家,赫德同意了。接下来他们商定了使团在伦敦期间活动的线路和日程,除了旅行者应到的大英博物馆、圣保罗大教堂、水晶宫、动物园、名人蜡像陈列馆等,为了便于让他们了解英国政制,赫德还特意安排了参观议会大厦。
“你再给斌老爷发个电报催他前来。当然,如果他对巴黎感兴趣,也可以在巴黎无限期逗留下去。”
“好,我现在就发出。”
5月17日,赫德去外交部找哈蒙德先生商量接见事宜,哈蒙德先生告诉他克拉伦登勋爵将于5月22日下午接见使团。傍晚,包腊和同文馆的几个学生前往火车站迎接斌椿父子,随即驱车前往水晶宫看这天晚上的焰火表演。因过于劳顿,当晚斌椿的痔疮又发作了。
第二日因安排去照相馆拍照,经再三说明,斌椿也欣欣然一同出发了。途中经过一小湖,湖心矗立着一小岛,岛上有楼房花木,还有一个中国式样的庙宇,斌椿进去恭恭敬敬上了三支香。
在伦敦街头的一家照相馆里,使团每个成员都拍了一张半身肖像。主人客气地安排斌椿先照,他执意不肯,还要绕到后面去看个究竟。因为他以前听人说过,把人像摄入镜头,就会把灵魂带走。在包腊和德善再三劝说之下,再看到同文馆的几个学生拿着洗好的照片笑逐颜开,也不像失了灵魂的样子,他才表情僵硬地照了一张。照相馆主人热情地邀请他们去暗房参观。斌椿认为这种洗影液是一种神奇的药汁。他感叹这一切实在太神奇了,感叹照相机真乃“神镜”。
接下来坐车去大英博物馆。开始的时候他们还都兴高采烈,但当他们进入一个中国展厅时脸色全都灰暗了下来。那里陈列的龙袍、貂褂、朝珠、古玩、神像、画轴,全都是皇家御用之物,是咸丰年间英法联军从圆明园中掳掠来的。斌椿一件件看下来,脸色越来越难看。走到一件龙袍前,他突然跪身下去,起身后头也不回,就向门外走去,其他人也赶紧跟着往外走。包腊对安排参观博物馆这个节目感到了后悔。
可能是在大英博物馆受了刺激,以后几天里,斌椿以身体不适为由拒绝外出。在包腊建议下,赫德订了皇家剧院的包厢请大家看戏。这一晚将要演出的剧目是《胡格诺教徒》,赫德也顺便邀请了休士、狄妥玛等几个“中国佬”一同观看。白天斌椿精神不振,可到了晚上,一进剧院,在宽大的包厢里一落座,他的兴致就高涨起来,与白天病恹恹的样子判若两人。赫德想包腊虽然对这位斌老爷有成见,对他在巴黎时的描述倒也没有夸大其词。
在陪同斌椿拜访外交大臣克拉伦登勋爵的次日傍晚,赫德坐上了返家的火车。
伦敦的这两个星期,是忙碌紊乱的,也是饶有趣味的。大城市向背井离乡多年的他展现了富有诱惑力的一面,酒会、剧院、舞会、五光十色的夜生活,这一切如同一个有着巨大吸力的旋涡,让他沉溺其中不可自拔。但意志力又让他在享乐的边缘停下了脚步。现在诸事已了,总算可以一个人待会儿了!一松懈下来,疲劳感也爬了上来,四肢发麻,沉沉欲睡。晴朗开阔的夜空像一卷地图似的展现在他眼前。随着夜色渐浓,车窗上方那轮暗黄色的月亮明亮了许多。他看着和火车一起疾驰的月亮,时间一久,恍恍惚惚周遭全是海水的喧嚣。这让他疑心还在大海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