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德突然想到了英格兰的一句谚语:见到东西已在火车上,点火也没什么用。因此不予置答,只是似笑非笑地看着眼前这个举止古怪又率直得可爱的统领。
酒后,戈登向赫德介绍了自己的买办和通事,还有被他救下的纳王的一个义子。拗不过戈登再三恳求,他终于答应一起到苏州去见李鸿章。戈登笑了起来:“我就知道您会答应的,那我们现在就动身前往苏州吧。”
戈登的旗舰“海生号”是一艘小铁轮,赫德执意要坐自己的船,于是把木船系挂在“海生号”后面拖着前进。船行一小时后,正在睡梦中的赫德突然被满三德的惊叫声吵醒了,水!进水了!赫德慌忙起身,一脚下去,水已齐膝,原来小铁轮行速快,坚冰已经把木船的船头撞坏了。赫德要满三德与船主抛锚下船,带着戈登的手令去昆山再要一只船,自己把行李和毯子移到小铁轮上。毯子吃了水,变得很沉,他也不舍得丢掉。戈登取笑他:早让你上小铁轮的,你偏不来,这下倒好!
用早餐的时候,“海生号”已驶入护城河。戈登指给他看娄门栅激战的地方。“您看,墙上装着三排尖钉,还挂着吊杆,那些最早爬上城墙的,不是被尖钉刺死,就是被吊杆打下城墙,尸体堆得小山一样高。”
“所以招降是对的,不然会死更多的人,城墙下护城河的水会染得更红。”他们说着进入城内。赫德先前往抚台衙门见李鸿章,告诉他与戈登会见时最好不要谈斩首行动和皇帝赠赐的事,免得言语不合再起冲突。不一会,戈登进来,他介绍了常胜军重炮队管带戴维森等几个将领,还有刚被任命为守备的纳王的那个义子。李鸿章自然勉励有加,并称赞纳王的那个义子是个好小伙子。随后众人退出,只剩李鸿章、赫德、戈登三人议事。这次三方会晤,大家同意戈登在过完中国新年后便带部队作战,抚台则发表一项告示,言明由他本人承担处决太平军诸王的所有责任,戈登对此事则一无所知。
告示称:
“叛军郜(伪号纳王)及其同伙立即处决时,戈登将军不在场……起先,有关投降、杀戮伪号慕王、东北城门投降,以及订定军营会见时间的谈判,每一个步骤戈登都知悉;但是伪号纳王当其到之时并未剃发,而且大家都看到他的反叛意图。他言辞推托暧昧,表情极为狂暴放肆。这一切都发生在投降已经结束之后,因此,抚台为自身安全计,除变更业已商定的条件以防卫外,别无他策。所有这一切细节戈登并无所知。逆酋顽强,致使形势改易,而事态迫切,后患堪虞,是以刻不容缓,即由本部堂令饬就地正法。”
赫德一直注意着戈登的表情,看他再无异议,便长吁一口气,紧悬着的一颗心终于放了下来。这个臭小子,这下可以放心回去带着他的兵重新上战场了吧。戈登告退后,赫德与李鸿章进一步交谈,说服他再拔七千两给戈登的常胜军。李鸿章同意了。
此间诸事已了,赫德便向李鸿章告辞回上海。回去的船顺风顺水,行速极快。赫德一路上想着自己的这次旅行,虽然不太舒适,但这个和事佬的角色岂止做得不赖,可以说获得了完全的成功。他知道,要不了多久,自己就会名声大噪,恭亲王和总理衙门也一定会记着他的这一功劳。尽管那晚去苏州途中从撞坏的木船跳上小铁轮时撞伤了左膝,时下还在隐隐作痛,但与内心的得意与狂喜相比,这点疼痛实在算不了什么。在船上,他开始给英国公使卜鲁斯写信,详细叙述了他的斡旋经过。他认为,让戈登重上战场的意义怎么说都不过分:
“他一在战场上出现,很快就会有结果。暴徒们将看到他们的游戏没有希望,商人将再度涌回苏州,叛军将再度灰心泄气。常州府会很快被攻克,接下来极有可能是杭州、湖州和嘉兴,以及江浙仍为太平军占据的两三个小城市的投降。此时此刻中国的命运是在戈登而不是在别的人手中。”
他的预感不错,常州很快就要被这个难以捉摸的常胜军统领拿下了。2月底,戈登带着他的部队离开昆山总部,3月1日,他迫使宜兴投降,一周后,又拿下了溧阳。尽管常胜军在金坛遭到严重挫败,戈登自己也负了伤,但在这个月底左宗棠指挥的杭州克复战中,还是出现了他倔强的身影。4月中旬,戈登的部队向常州推进,这个城市被李鸿章的淮军包围已有些时日了,数度猛攻都没有得手,坚固的城墙下已躺了无数兵勇的尸体。从23日起至27日,戈登指挥他的部队以分散突击的方式逼近常州,他相信,攻下了这个堡垒,太仓和以前久攻不下的金坛就可以顺势而下,这样南京就被孤立起来了。常胜军开始了攻城,太平军猛烈的炮火也让戈登吃尽了苦头,他的麾下有二十余名军官倒在坚固的城墙下。淮军存心看他们笑话似的,没有出一兵一卒支援。看来李鸿章是想借太平军的手,杀一杀这个不听使唤的外国佬的骄气。戈登不得不提出,把自己的部队作为淮军的殿后。
在接下来对常州发起的一场总攻击中,戈登终于出了一口恶气。总攻的时间定在了5月11日。在这之前,戈登把赫德和几个亲密朋友从上海请到了常州城下,他好像在打一场胜券在握的球赛一样,邀请他们前来观摩这场血肉横飞的比赛,并保证,“这个场面绝对值得一看”。
戈登让客人们把船停泊在常州城外的大运河上,这里靠近两军对垒的阵地。赫德和别的客人们登上戈登舰队中最大的一艘,戈登别出心裁地在船上的餐厅里为他们举行了一场欢迎宴会。船上通风良好,湿润的水汽挟带着田野上植物开花的气息扑面而来。在运河水的轻漾中,轮船偶作微微的摇晃。如果不是靠近天花板有两个被子弹打穿的洞提示诸位这是在一场大战的前夕,这一派田园景色真的让人醺然欲醉呢。在致酒辞中,戈登对不久前赫德先生冒着南方冬天的严寒寻找他劝他出兵再次表示了感谢,并祝愿诸位从上海到常州的这次郊游愉快而尽兴。
晚餐后,戈登陪同赫德在战舰的甲板上散步。5月的傍晚,暖风如醺,运河两岸稀稀落落的麦地已长至齐膝,在暮色中柔软起伏。赫德张大嘴深吸了一口气,说道:“要不是战争,这些麦子也都快成熟了,现在这可怜的几粒麦子怕要烂在地里了。”
“仗快打完了,这场战争不会拖太久了。”
“是吗?”赫德欣赏地看了一眼这位新结识的朋友,他那么瘦小、文雅,怎么也无法把他和传说中的英勇联系在一起,“南京城里不是还有十几万太平军吗?”黑暗中,戈登砸了一下拳头,“没有水的鱼,还能游多久?打下常州,再拿下金坛,南京就是个抽干了水的池塘。”“帝国南方的这场战争,都十几个年头了,再不结束,它真的要沉没了。”赫德叹息一声,“战争结束后,有什么打算?”“您不要忘了,我是英国皇家工兵少校,现在枢密院命令我们以个人身份加入清国军队,哪天这命令终止了,我也只有回英国去了。”“有没有想过为海关做点事呢?”他真的很欣赏这位与自己差不多同龄的统
领,行事干练,又没有其他英国人的世故。戈登笑了,“我是一个军人,只知为女王陛下四处征战。”赫德想说,在海关任职,把清国海关牢牢控制在手里,同样是为了大英帝
国的利益。可大战在即,看戈登满脑子的军事,赫德也就不再说什么。
5月10日,戈登邀请赫德和其他他请来的朋友去前沿视察。他们由一小队人马护送,前行到离城墙最近的一处壕沟。戈登用藤条指着不远处的城垛说,攻击一开始,他们的克虏伯大炮会集中火力轰炸这里,撕开一条口子来。城上的太平军发现了他们,朝他们开火,子弹把前面十余米处的土堆打得扑扑响,随行的一个女眷吓得花容失色,直往他们身后躲。戈登笑着说:“女士们,别过于紧张,他们的枪还射不了那么远。”
总攻击预定在中午时分。整个上午,戈登的常胜军不住地向城内轰炸。两小时后,他下令停火,“里面的穷光蛋们一定以为我们干完了一天的工作。”他命令手下,“赶紧吃饭,吃饱了给我狠狠冲!”
一点左右,他挥舞马鞭下达了攻击命令,常胜军在前,程学启指挥的淮军在后,黑压压的人群潮水一般涌向硝烟尚未飘散的城头,喊杀声震耳欲聋。赫德和李鸿章站在稍远处的一个山坡上观看作战行动。
爆炸声、喊杀声、刀刃的撞击声到他们这儿已变得微弱了,但那么多人如同蚁群一般挤在一处厮杀,还是让从未走上战场的赫德触目惊心。他脸色煞白,像是随时要倒下。他不住地喃喃着,上帝啊,人与人竟然可以这样相互杀戮,宽恕这些有罪的子民吧。进攻的潮水在坚固的城墙下被抑制住,反卷回来,又以更大的势头向前涌去。看到进攻受挫,小山包上观战的人们不由得为戈登捏了一把汗。
忽听得杀声震天,烟尘起处,一彪人马从两翼掠出,如同两支尖刀插入防守的软肋。赫德听到站在一边一直拿着单筒望远镜观察战局的李鸿章叹道:“两次佯攻耗敌火力,再从两侧攻其不备,真乃将才也!”不一会,将官来报,戈登将军率领的右翼,率先通过了炸开的城墙一处狭窄的缺口,正向城里纵深推进。……
赫德说:“您什么时候回国的?也不跟我打一声招呼,回忆起那时您在常州一战中的英武,一晃就是三年了。”
“南京战役后,枢密院撤销了帝国军人在清国作战的命令,正中李鸿章的下怀,他早就想把我赶走了,我就从上海直接起程回国了,那时您已经在北京,故此没有遇到。”戈登打量了一下房间,“使团的人不和您一起住?怎么一个也不见?团长是哪位朝廷大员?”
“团长是斌椿,一个满人,算不得什么大员,只是个三品文官。”赫德不便说自己提前赶到伦敦是有私事要处理,“我是今天一早火车到的伦敦,为使团接下来的行程活动先作安排,他们还在巴黎,数日后便到。我约将军前来,是有一事烦请帮忙。”
戈登好奇地说:“是使团的事吗,有什么事需要我去做?”
“我想前想后,此事非将军不能帮我。您知道,这是清国第一次向欧洲派出访问使团,在这个一切以祖宗法度为准的国家,能顺利出访已是一个奇迹,这多亏了英明的恭亲王。亲王殿下对使团在海外的一切见闻、活动都非常关心,现在使团就要到英国了,他们在伦敦所受的待遇,直接关乎清国朝廷的形象,这在一个什么事都讲面子的国家里是最重要的。所以我想请您帮我,使团在伦敦期间,安排一次女王陛下的接见。”
“啊,女王陛下?她会答应接见这些东方人吗?”
“如果实在不行,安排一次外务大臣接见也行。”赫德说,“您的朋友哈蒙德先生不是在外交部供职,任外交大臣克拉伦登勋爵的秘书吗?就让他找勋爵去说说。”
“可是,这并不是由清国的一品大员带领的使团啊,这个访问团也没有什么外交使命,有必要对他们如此礼遇吗?”戈登在中国多年,也算是个中国通了,“那个率团的斌椿,品秩不是只有正三品吗?”
“是的,不瞒您说,他这个三品职衔,还是出发前才授予的,在这之前,他是我在海关总署的一个汉文文案,这个满人做过的最大的官是中国内陆县份的一个知县。”
“那不是太抬举他了?”
“不,这个面子不是给他,而是给我,是为了我在中国更好地工作,您明白我的意思吗?”
“那我勉力试试吧。您在伦敦住下吗?”
“我坐今晚的火车去都柏林,再回去看看父母,大概四五天后我再来伦敦,安排使团的行程,顺便和您商量会见的事。”送走了戈登,赫德退了阿尔比恩旅馆的房间,就往火车站赶。马车在黄昏的街巷上“嗒嗒”地跑起来。他一路扫视着伦敦的市容,与
十二年前离开时几乎没什么变化,就好像时间对这里的建筑和人群不起什么作用。但街角遇到的那些个姿容动人的女子,还是十几年前让他怦然心动的那些女子吗?一念至此,无常之感顿时湮灭了这个孤独的还乡者。
一辆从伦敦开往都柏林的火车上,坐着一个三十来岁的男子。他的短大衣挂在帽钩上,膝上摊着一本翻开的《笨拙》画报。车窗外正是鲜花盛开的五月的田野,但他好似全无兴趣,线条分明的嘴角时时抿紧着,不苟言笑的样子给人以心事重重的感觉。他就是去国十二载、此番回国度假的大清海关总税务司罗伯特·赫德。
在伦敦的十二个小时里,他把三个孩子送到了他们该去的地方,和几个正在国内的下属见了面,会见了前常胜军统领戈登,随后又马不停蹄前往火车站,终于赶上了这班傍晚时分开往都柏林的火车。
从都柏林再转往里斯本,他先去看了妹妹玛丽,然后又坐火车。星期一傍晚,赫德回到了已经搬到拉弗内特的父母家中。天空下着雨,再加一路劳顿,他受了寒,额头发烫,身体也是滚烫的。在家中待了一天,觉得好了些,他便在家人陪同下前往贝尔法斯特,去母校女王大学拜访了从前的老师,还去参观了以前父亲与人合开的一家酿酒厂。酒厂里的一个老伙计一眼就认出了他,这让他又是吃惊又是感动。
但他对这个小城镇很快厌倦了。街道变窄了,以前的朋友都变得陌生了,姑娘们看上去不是发育不全的模样就是穿着古板,一点也没有情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