岸边棕叶遍地,就像无数船体和动物的骸骨。越过高高的椰林长廊,可以看到天幕中已凸现出一弯暗黄色的月亮。岛上有条小街,店铺都已打烊,晚霞让周围的房屋、树木呈现出一种暗红的芒果肉色泽。一些土著赤裸着上身打边上走过,走近了看,他们一个个都柔眉秀目的。不远处的大海,已经升腾起一片蒙蒙的淡灰色。这里的公园有一种肉桂树,长得又黑又瘦的男孩子们向旅客兜售用肉桂树枝做的拐杖。那些男孩都是小乞丐,一路跟着我们。父亲接过一个男孩塞到他手上的拐杖试了试,却被缠住再也脱不了身,不得不掏钱买下。斌椿讲了半天价,也买下一根,他拄着拐杖踱着戏台上的那种方步装模作样走了几步,那些中国人哄的一声叫起好来。
父亲告诉他的随行者,这个小岛比起十多年前他第一次来的时候人口减少了许多,因为据说庞贝岛上的孩子长到七八岁的时候都会得一种怪病,好多都会死掉,所以许多人家都搬出去了。包腊接过话去,说那些孩子是不是都被海神波塞冬带走了?父亲正色道,不,他们是被上帝召唤回去的,可是他们贪恋人世间的繁华不愿意回去,于是他们的灵魂常常躲在海螺里哭泣。
月光亮一些了,愈显得天穹昏暗。大风吹动椰树,那片茫茫的树林就像无数巨大的黑魆魆的蜘蛛要向天空爬去。
回去时我们落在了最后,我伏在安娜的背上,闻到了她领子里咸津津的汗水味。一个人跑过来,把一样东西塞到我手里。月光照着张德彝又瘦又白的脸,他剃光了的头显得特别亮,那根辫子又显得特别长。他给我的是一只小海螺,还带着他身体的温度。
我把海螺贴在耳边,眼泪一下流了下来。我听见了那些死去孩子灵魂的哭泣。船都快开了,使团查点人数,包腊还没有上船。父亲正要吩咐人去找,包腊气喘吁吁地回来了,一手还拉着那个漂亮姑娘奥黛丽。他脸上都是汗,姑娘的脸红彤彤的,头发都乱了。
包腊说,他和奥黛丽小姐在街上转的时候拐进了一条小巷,迷了路,好不容易才转出来。父亲扫了一眼那个姑娘,什么都明白似的微微笑了。斌椿黑着
脸,想要发火却又硬忍着。回到座舱,他嫌仆役端上来的茶太烫,大发了一通脾气,觉得气顺些了就去写日记了。
一连几天都是极热的天气,印度洋上的西南暖风吹得人昏昏欲睡。眼下是4月中旬,北京怕是还要穿棉袄吧,可是我们在海上的一个多月里,好像一下子从冰雪的冬天走进了夏天。遇到又闷又热的天气,汗腺都变得特别发达,座舱里满是酸津津的汗馊味。到太阳偏西时,人都涌到了甲板上。妇女们洗过澡擦过香水,换上薄得几乎透明的衣裙,她们走来时衣袂飘飘掠动空气,让人都要忍不住打喷嚏。船头船尾摆放着一些长藤椅,她们偃卧着,男人们三三两两围着她们谈天或者调情,有时干脆把两把长藤椅靠在一起,耳鬓厮磨着,救生艇下的阴影里,冷不丁就会传出鱼儿唼喋一般的亲吻声。
每天这个时候,斌老爷的嗅觉总是变得格外灵敏。他的鼻子总是能迅速地捕捉到来自上风口的女士们香水的气味。他又开始了写诗。诗的主人公一律是妖娆万般的泰西女郎奥黛丽。
一天傍晚的闲谈中,包腊告诉父亲,那位有着迷人脸庞的英国姑娘挑逗起了他的爱慕之心。父亲心底里暗暗骂,都是这鬼天气闹的,让所有人内心里蛰伏着的欲望都蠢蠢欲动起来。他这才想到,自己都一年多没有和女人亲近了。女人,妈的!他看了看四围,黄昏的大海恬静而美好,变得柔软的风,一下一下撩拨得他心头直痒痒。
“哦,那天黄昏你们在肉桂树林里,一定很愉快吧?”他的话连自己都听得出酸味来。
包腊说:“瞧您说的,奥黛丽小姐是这样轻浮的姑娘吗?我们只是回来的路上经过堤岸边的椰树林时,她充满同情心地让我吻了吻她的手。真是个好姑娘,我要娶她。”
父亲说:“赶紧收起你这心血来潮的话,你了解她吗?你们才认识几天啊!趁这几个月回国,我给你几天假期,你如果真能娶个妻子带到中国去,那才算真本事。”
包腊说:“您就等着吧。”
父亲说:“记住,要正宗的英国姑娘。你真娶到了,回到中国我让你随便挑一个口岸去当税务司。”
每天行程都在两百英里以上,遇到顺风可能还不止。照这样估计,在4月结束前我们就可以抵达苏伊士口岸了。看得出来,父亲对这样的航行速度感到满意。画画只是偶尔消遣,他更喜欢的是阅读,在船上走动,他手里总是拿着一本《爱丁堡评论》或者《伦敦季刊》。他感到遗憾的是使团的几个同文馆学生虽然能够阅读,却没法和他讨论。在船上新认识的钱皮恩先生成了他的忠实听众,当然也是一个不错的论辩对手。读了一篇关于扩大选举权的文章后,两
人发生了激烈的争吵,一个认为激进派的代表应该更多地进入议会,一个则认为保守党应该在议会中占多数席位,他们从船舱争到餐厅,又争到甲板上。
“您持这样的观点,我真要怀疑您是不是一个江湖骗子。”父亲想以这句话结束他们的争论。他的新朋友也不是省油的灯,他挥舞着双手反唇相讥:“那么很遗憾,我的幻想家先生,您的问题不在于书读得不够多,而是读得太多,太囫囵吞枣了,所以您的脑子里总在打架,我说得对吗?”
父亲晃了晃,他好像被什么击中了。他真想把手中的《爱丁堡评论》扔到钱皮恩先生的大鼻子上。钱皮恩一点也不示弱,两人像气鼓鼓的青蛙一样瞪视着,恨不得把对方一口给吞了。
先是父亲笑了一下,然后钱皮恩先生的眉眼也动了起来,两人哈哈大笑,相互拍着肩膀,笑得弯下腰去。政治观点尽可不同,在对于女人的问题上他们却没有什么分歧,连苦恼也大同小异。他们都有一个浪荡的过去,都曾负心地抛弃过女人,又都向往着找到一个女人让自己安顿下来。然后他们说起了那个英国女人,那只勾走了船上所有男人魂的飞来飞去的大蝴蝶。钱皮恩先生叹了口气:“她今天还向我微笑了呢。”
风向转了,一连好几天都是北风,让人感觉凉爽了不少。旅途太过烦闷,有人提议在船上开舞会。
晚餐过后,餐厅被腾空出来。船上的年轻人早就来了,随后,一些印度军人和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妇女们也陆续到了。没有乐队,船上那架钢琴音又不准,父亲自告奋勇当起了小提琴手。我和安娜、赫伯特被安排在一个角落,侍者给我们端来了蛋糕和冰水。琴声悠扬,舞池里一对对人旋转了起来,脚步声沙沙的像是在下雨。我远远地看着父亲,他那颗硕大的头颅随着琴弓一颤一颤地不住摇摆,好像深深地沉浸在他自己制造的乐曲里。
斌老爷带着使团全体成员坐成一排,他们一色穿着官服,戴着花翎顶戴,表情严肃得像在出席外交典礼。他们这身古怪的装束几乎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舱里很热,再加上挨挨挤挤的人散发出的汗味,尽管有侍役拉动绳子让挂在船舱顶部的大扇子扇起来,但也不怎么济事。不一会,这些中国人一个个都油光满面了,只得拼命地摇着手里的折扇。
奥黛丽小姐的裙子薄如蝉翼,胸前的开口很低,一出场就让那些年老的妇女们转过脸去撇嘴。她先是和包腊跳,一会儿她的舞伴换成了肥胖的钱皮恩先生,再后来,她被转到了一个英俊的印度军官的怀里。她咯咯地笑着,旋转着,宝石蓝的裙子下摆旋成了一朵朵喇叭状的花朵,前胸乳沟中间的衣襟因为汗水浸染,颜色深了许多,显得格外醒目。
父亲连着拉了好几首曲子,他累了回到座位上,舞会音乐换成了一个妇女在弹的钢琴曲。他让同文馆的几个学生也去跳舞,他们你看我,我看你,屁股好似粘在凳子上似的谁也不肯站起来。面对妇女们的邀请,他们一个个羞红了脸。倒是斌老爷,正在用蹩脚的英语和坐在邻桌的一个英国妇女交谈。看得出,那妇女感兴趣的是他手里那把画着梅花的中国折扇。她打开扇骨仔细地看,又拿起来扇了扇,斌老爷就大度地送给了她。作为回报,那英国妇女邀请面前的这位中国老爷和她共舞一曲。她站起来,伸手,欠身,含笑盈盈地看着他。斌椿一开始不知道她要做什么,等到明白过来后退着连连摆手,就好像那女人是吃人的老虎。
中国使团几个年轻人手里的折扇成了舞会上妇女们猎取的目标,他们每个人的周围都有好几个妇女紧紧盯着。这些未经人世的男孩们成了舞会上的香饽
饽。如果他们知道伦敦社交界里的贵妇们都以手里拿一把中国折扇为时尚,也就不会太吃惊妇女们的热情了。
舞会开到半晌,有人提前走了,有人热得受不了去甲板上透透气再进来,舱内显得有些乱糟糟。突然广英气急败坏地进来,说他父亲在外面被人打了。
外面甲板上,斌老爷正和包腊扭成一团。斌老爷的帽子滚在一边,他本来人就又瘦又小,宽大的官袍在扭打中几乎给剥了下来。包腊的领结给扯掉了,脸上给抓出了一道红印。奥黛丽小姐像一只受惊的小鸟一样直往他身后躲。
看到父亲带人赶来,斌老爷索性撒了泼。父亲很吃惊,刚才斌椿不是好好的在舞会上吗,怎么一眨眼的工夫就在这里和包腊闹成这样子?
围上来的人越来越多,这么多人全都出来看热闹,他脸上有点挂不住了,他狠狠地盯了包腊一眼,让广英和张德彝把斌老爷搀扶起来送回房间去。等到人走得差不多了,他问包腊,发生了什么事?包腊气呼呼地说,奥黛丽小姐回房换衣服,这个老不要脸的一路跟着出来,偷看她洗澡!
“住口!”父亲吼道,“不许你胡说,斌椿是这样的人吗?”
“他真的偷看了,奥黛丽小姐本人可以作证。我还知道,他写了好多情诗想要送给奥黛丽小姐呢,从一开始我就知道这个老色鬼没安好心。”包腊说。
“那你是英雄救美了?”父亲讥笑道,“瞧瞧你,满脸挂花,都成什么样子了,要是在北京,你这是以下犯上殴打朝廷大员,有十个脑袋也给砍下来了。”
包腊不服气,还想争辩,父亲教训道:“为了一个女人好勇斗胜,吵成这模样,成何体统!你什么时候变得成熟些?你记住,我们是在帮助帝国做一件从没有做过的大事,要是搅得使团鸡犬不宁让这事半途夭折,我不会轻饶你!这事就到此为止,就当从没有发生过。改天你找斌椿去赔个不是,中国人最讲面子,这个面子你一定要给他。”
包腊不再说什么,他也为自己一时的冲动感到后悔。父亲走出了好几步,回过头来又说:“离那个风骚娘们远一点,我看那不是一个好女人。”
这天中午时分我们的船抵达亚丁港[1]。港口设有浮标和灯塔。山脚下,竖着旗杆的一长排精致的房子,是大英轮船公司和法国邮船公司。
天气极热,我们没有上岸。亚丁湾对面的山峦衔着落日,参差不齐的群峰就像一条大鱼的硬腭和牙齿,看上去美极了。晚十时,继续开船。海上刮起了强劲的北风,波涛汹涌,航程变得糟糕之至,我们都晕了船,东倒西歪躺了一地,醒来后连早餐都没胃口吃。听船上的人说,照这样的航速,到达苏伊士的时间要推迟一至两天。幸亏第二天风平浪静,空气也变得晴朗凉爽,我们得以顺利航行。船长室的航向标上标明,此处北纬24.29度,东经34.01度,照这样的航速,第二天早晨我们应该抵达苏伊士了。
月夜,我们的船行驶在朱巴海峡,远远看见西奈半岛[2]上的西奈山和何烈山时,船上的人都涌到了甲板上,他们连连划着十字。父亲的神色变得庄重严肃。他领着我们在夜色中祷告:“我们祈求主,将您的这一切律例刻在我们心上。”斌老爷站在一边看着,他很不解这些外国人的虔诚。父亲告诉他:耶和华在这里立了十诫,再由摩西传给以色列人,所以这是我们心目中的圣山。包腊挽着奥黛丽小姐也过来了,他已经向斌老爷道过歉了,但斌老爷还是很不待见他,哼了一声就走开了。包腊对身边的美人一笑,嬉皮笑脸地划个了十字:主啊,宽恕这个有罪的人吧。两人吃吃笑着,转到船尾去了。
4月24日,也就是从香港出发二十九天后,“康拔直号”抵达苏伊士。其实23日的后半夜船就到港了。凌晨三点半我们被人叫醒,让我们整理行李准备下船。
此时正是天亮前最黑暗的时候,赫伯特被叫醒后还迷迷瞪瞪的不知干什么去,下船的时候,要不是安娜见情形不对一把拉住他,他就一脚踩空掉到海里去了。安娜一手紧紧拉着赫伯特,另一手提着个大箱子,背上还有一个蓝布包裹,被抢着下船的人群挤得站立不稳,幸亏一个好心的英国妇女抱着我走,这样她可以少分些心。
[1]位于也门西南沿海亚丁湾的西北岸,扼红海与印度洋的出入口,是欧洲、红海至亚洲、太平洋之间的交通要冲。[2]连接非洲及亚洲的三角形半岛,北临地中海,南濒红海。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