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船后,她让我们坐在码头上不要走开,她去找父亲。离开了好长一会儿,她沮丧地回来了。没有一个人告诉她,我们的父亲去了哪里。她先是抽抽搭搭的,然后就大声哭了。那是一个人极度绝望才会发出的哭声,撕心裂肺,又充满恐惧。我和赫伯特只是犯困,困得想倒在地上好好再睡一觉,但安娜哭得这么伤心,我们也陪着她,咧嘴哭了起来。后来,我们被人带到离码头不远的一家旅馆吃早餐。旅馆的大堂里正放着令人陶醉的音乐。我们看到了父亲,他正坐在桌前,跷着腿看一份报纸,面前是一杯热气腾腾的咖啡。不一会他就自顾自走开拍电报去了,连多看我们一眼都没有。
经过码头上这番折腾,我们已经饿了,好在有抹上牛油的面包和烤肉片,什么都不重要了。
我们被带到火车站,等待下午开往开罗的火车。车要下午三点半才开,我们三个好像被丢弃的包裹一样,没有一个人来过问一下。过了中午,天越来越热,从开阔平原地带席卷而来的一股股热风迎面扑来,直让人晕头转向。脸和脖子上小虫爬似的汗水早就被吹干了,只觉得喉咙底也干成了沙漠,渴得厉害。
火车终于开来了,它进站时拉响的汽笛吓了我们一跳。然后我们看到了烈日下飞奔而来的巨大的钢铁火车头。它四五尺高的烟筒冒着白汽,轰隆轰隆地直撞过来。它吭哧吭哧地喘息着,渐渐放慢了速度,伴随着尖利的刹车声和车轮与铁轨摩擦溅出的火花。
中国人生怕这个铁家伙冲过来,惊恐地后退,瞪大的眼里又是吃惊又是兴奋。广英和张德彝一边一个架住了斌椿,他恼怒地甩开了他们。火车停下了,他走近前去,他现在看清了这个庞大的铁家伙:车头就像炮车一样威武,通身铁制,共六轮,四大两小,上面一个八九尺长五六尺宽的圆铁筒,正是火车的动力心脏水火轮机。通过直立着的烟筒,白色蒸汽还没散尽,就像一个巨人在喘息。第二节车厢满装着煤,随行添用。第三节装载的是邮政信件和新闻纸。随后才是一二三等客车,一眼望去不见尽头,估计有五六十节之多。
火车出了站,越开越快,车外的屋舍、河流、树木、山冈、阡陌飞一般疾驰而过。火车穿过一片山地时,车内发出一阵阵尖叫,有中国人喊,山撞到头上来啦!三个同文馆学生挤坐成一排,他们紧紧地闭起眼睛,不敢再看车窗外一眼。
斌老爷一脸掩饰不住的兴奋,贪婪地看着窗外的景色。“直如云中飞过也。”他摇头晃脑地赞叹。他教训那几个中国孩子说:“这山又不会真的撞上你们脑袋,闭着眼睛作甚!天公欲试书生胆,万里长波作坑坎。孩子们,睁开你们的眼睛看看吧,这火轮车多么神奇,简直就是传说中周穆王乘着巡游天下的八匹骏马!”斌老爷又诗兴勃发了,只是苦于车厢震得厉害,又没有足够大的几案铺开宣纸,只得怏怏作罢。他叫来广英,先草草记下他的吟哦,等到了目的地再作缮清。
“宛然筑室在中途,行止随心妙转枢;六轮自具千牛力,百乘何劳八驾驱?若使穆王知此法,定教车辙遍寰宇。”他闭着眼睛自我陶醉的样子惹得车厢里几个外国人拼命忍着笑,终于包腊、德善和奥黛丽小姐全都跑到了车厢尾部,把忍了半天的笑全都释放了出来。
晚上八点,车到开罗,车子缓缓进站,突然外面响起几下炮声,斌老爷惊得从座位上跳了起来。父亲拉开车窗向外望了望,笑着说,那是欢迎中国使团鸣响的礼炮呢。斌老爷讪讪地笑,为刚才的失态觉得很不好意思。
在开罗的一天正好逢上一个宗教节日,所有商店都关门了,于是我们被安排去参观金字塔。入口处是一块两百英尺高的巨石,上面覆盖着许多苔藓。斌老爷一走到这块石头前就挪不开脚步了。他小心地拨开苔藓,露出了石上的字,各种形状的计有一百多个,有的清晰可辨,有的已让风雨剥蚀掉了。
“这是钟鼎文,”他肯定地说,“四千年前,我中土文化就传入这荒蛮之地了,泱泱中华,盛世必当再现。”
张德彝不解:“钟鼎文我也识得几个,笔法好像不是这样的。”
斌老爷拉长了脸,他近前一步,手指在巨石凹痕间游走,“你看清楚了,字如鸟篆,不是钟鼎文难道是鬼画符!”张德彝吐吐舌跑开了。
包腊对斌老爷的这一说法嗤之以鼻,对着奥黛丽小姐咬耳朵:“那老学究又来卖弄了,什么钟鼎文,古埃及人的楔形文字也不认识!”
坐火车从开罗来到亚历山大港后,我们换乘地中海的拖轮开往塞得港。远处,卡拉布里亚海岸的景色遥遥可望。港口的一片浅滩使船上的餐桌东倒西歪,许多人都晕船了。奥黛丽小姐像一支被风吹歪了的藤蔓一样软软地靠在包腊怀里,直到船抵墨西哥,她才有力气去甲板上散步。包腊的艳遇让船上的人羡慕不已,他们如胶似漆的样子更是让人眼热。
船长让大家离开甲板回舱内,因为这一带会有旋涡出现。所有人都回去了,只有他们俩还不离开。船速不快,但风吹来冷得刺骨。放目远望,却也景色极佳。风把蓝极了的海水吹皱了,皱得那么均匀,就好像柔软得可以躺上去打个滚一样。这天午后,我们的船穿过博尼法乔海峡,天下起了小雨,博尼法乔海峡上空笼罩着一片惨白的雾气。这里左边是撒丁岛,右边东向是科西嘉岛。最迟的话,过一个晚上就可以抵达马赛了。船上几乎所有人都这么认为,这次旅行结束,包腊先生就该向奥黛丽小姐求婚了,瞧他们都好成什么样儿了啊。
5月2日中午时分,船上的空气激动起来,所有人都涌上甲板。繁华的马赛港已经遥遥在望,都可以看到码头上拥挤的人群了。戴着遮阳帽的奥黛丽小姐兴奋地向岸上眺望着,又不住地回头向包腊微笑,眉眼间全是风情。下船时,包腊当仁不让地帮奥黛丽小姐提着大箱子走在最前头。
突然,奥黛丽小姐像只花蝴蝶一样向着码头上一个东张西望的青年军官飞奔而去。那青年军官也看见了她。两人紧紧地抱在一起。奥黛丽小姐勾着军官的头颈转了一圈后像记起了什么,两人手拉手向中国使团走来。奥黛丽小姐兴奋得双颊潮红,向包腊介绍她的未婚夫,青年军官则对包腊先生一路无私的帮助表示最诚挚的谢意。
他们相携着登上了一辆双座轿式马车,马车响着铃铛从容不迫地走远了,包腊还怔怔地傻立着。这变故太突然,他还没有从这猝不及防的打击中缓过劲来。德善同情地捅了他一下:“走吧,花蝴蝶飞走了。”
“一开始我就看出来了,那是个骚货。”斌老爷幸灾乐祸地对走在边上一个上了年纪的仆人说。包腊听见了,横过脸狠狠瞪了他一眼。这一天在马赛,包腊就像换了个人似的,看什么都是恶狠狠的眼神,像是要与人打架。没一个人去招惹他。斌老爷也像避恶狗一样远远地避着他。
去旅馆安顿下来后,德善作向导带着大家去逛街。他是法国人,去中国前又在马赛生活过,这工作当仁不让。先是安娜抱着我,她累了就由张德彝背着。一行人参观了公园、商店,又坐电梯上去参观了电报局,还去看了一场马戏团表演。
斌老爷还在一家商店买了一个活动的火车模型,说要带回中国去,让没有坐过火车的人都开开眼界。看到路边有商店出售儿童自行车,斌老爷认为这就是传说中的木牛流马,他得意地说:“此木马,形长三尺许,两耳有转轴。人跨马,手执其耳,机关自动,即驰行不已,不就是诸葛武侯所创木牛流马吗。中土失传多年,不意传入此中。噫!我等真是有眼福之人!”
张德彝不同意,认为马戏团看到的旋转木马才是。见斌老爷又要摆出教训他的样子,他赶紧跑开了。德善招呼他过去,指着商店橱窗里的一包物件故作神秘地问他:“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张德彝看了半天也看不出什么名堂,说:“这好像是一种皮套子吧,干什么用的?”
德善神秘兮兮地说:“这种皮套叫肾衣,法国人叫它英国衣,英国人又叫它法国衣,男女行房事时系于阳具之上,虽极倒凤颠鸾而一雏不卵,还可防止得病。”张德彝愣了愣,他实在想不到世上竟还有此等物事。
斌老爷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他们后面,接口说:“多一套总不如少一套,戴上它终没有赤身行房事来得快乐吧。再说,孟子有云,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戴着这玩意行男女之事,不是要让人断子绝孙吗?想出这法子的人实在是罪不容诛矣。所谓始作俑者,其无后乎!”
从街上回来,我们兄妹几个的行李被扔上了一辆马车。傍晚父亲就要带着我们前往巴黎,在那里作短暂停留后去伦敦。
父亲的两只大箱已经直接托运到伦敦,他只提着一只轻便小箱和一只手提旅行包。使团的人在旅馆门口送我们,父亲跟斌老爷道过别,又把包腊和德善叫到一边交代,要他们安排好使团在法国期间的行程,不得与斌老爷发生争执,待这边的访问一结束就到伦敦与他汇合。
在等待出发的这段时间里,同文馆的学生们一直陪着我们。张德彝轻轻地哼着一支英文童谣:“顿攸奴欧,顿攸奴欧。好都搜,好都搜。佛娄密,佛娄密。娄得搜,娄得搜。”
安娜不知道他在哼什么,问他这是什么歌,张德彝说这是他在同文馆的英文教习唱过的,歌的大概意思是,你知道吗?你知道吗?怎样种?怎样种?跟我来,跟我来,一起种,一起种。安娜笑了,说这歌这么好听,她也要学。她跟着张德彝轻轻地哼唱起来。
看着这些日子里已经变得熟悉的一张张脸,想到马上就要离开他们,我们都说不出的难过。
5月4日夜晚,我们渡过英吉利海峡。次日天刚蒙蒙亮,我们从多佛上岸。码头上,一个与父亲差不多年龄的男人已经等候我们多时。晨光熹微中,他脸色疲惫,看上去像是一夜未睡。父亲让我们叫他金登干叔叔。
“都联系妥当了?”这是父亲见面问他的第一句话。
“哦,是的,都妥当了,戴维森太太很愿意接受他们,她的丈夫是与我们有业务往来的一家商号的司账,人也很可靠。”他有些巴结地回答。
“重要的是把住口风,不要有半点泄漏。”
“这个您放心,我已再三关照,您不是他们的父亲,只是监护人。”
他走到前面去叫车。我们这才发现,他的脚瘸得厉害,就像一头跛了脚的驴子。
车子抵达伦敦时,这个城市已经苏醒过来。薄薄的阳光驱散浓雾,小石块铺就的街面湿漉漉的,就像雨天的镜子闪着幽暗的光。残留的雾气被赶入了小巷,在门窗和树木间涌动着,迎面走来的人都影影绰绰的。我们就像走在一个醒不来的梦里。这个被我们称作父亲的男人,他是要把我们带往哪里?他会不
会把我们像小猫小狗一样扔进大雾里,然后一走了之?小巷的一侧,一盏尚未熄灭的路灯在雾气中闪着昏黄的光,街巷一眼望不到头,恐惧一点点把我们淹没了。
转过一个街角,金登干叔叔停下了,他敲响了门。一会儿,门咿呀一声开了,一个肥胖的老妇人探出头来。“戴维森太太,”金登干相互介绍对方,“这位是罗伯特·赫德先生。”
父亲用一个挑剔的商人打量货物的眼光打量着眼前这位老妇人。她一头白发,长着一张和气的圆圆脸。她褐色的披肩和肥大的裙子都有些年头了,但还是很整洁。对这冒犯的眼神,她没有表示出多少在意,只是扫了他一眼,就把我们三个搂进了她宽大的怀里。她的身上散发着一股混合着牛奶、鸡屎、面包和牛油的气味,这气味一下子把我淹没了,几乎让我流下了眼泪。她摸摸我的脸,又伸手把赫伯特扣歪了的上衣纽扣系正。她把安娜的手放在掌心一下一下揉搓。啊呀,这么冷!她夸张地喊道。她就像一只顾此失彼的老母鸡,都不知道侍弄哪一个好了。
“赫德先生是这三个孩子的监护人,在他们成年之前,他会行使好监护人的职责,按期支付他们的生活费用和教育费用。”金登干说,“我本人在伦敦期间,也会定期来看望这三个孩子。”
“可怜的孩子。他们在我这里要住多久?”
“直到他们成年。”父亲说,“我希望在您的照料下,他们像正常的英国孩子一样成长。至于他们以后应该上什么学校,受什么样的教育,毕业后给他们找什么样的工作,我会把我的意见通过金登干先生告诉您。”
“行啦,行啦,您两位如果没什么事我就不陪啦。天啊,他们的头发怎么啦,这么臭,有一个星期没洗澡了吧,我要找个理发匠给他们好好理理,我还要准备一大盆水,洗干净他们肮脏的小手和脸蛋。”戴维斯太太咕哝着,径自忙活去了。我们这三个脏兮兮的孩子,把她的生活全给打乱了。但看得出来,她喜欢这种乱。她喜欢我们。
两个男人的身影很快被白雾吞没了。安娜紧跟着跑上去,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喊出来。她的脏脸上划出了两道泪痕,就好像窗玻璃上的两道水渍。她比我们更早地知道,我们,被抛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