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大新生报名第一天,整个校园里热闹非凡,车来车往,人潮涌动。
广播里放着高亢的欢乐颂,写着“欢迎新同学”的各色横幅在头顶漂浮着。
耳畔的汽车鸣笛声分外扰人,靖晚冰气喘吁吁满头大汗地跟在父亲身后,找宿舍,办保险,买饭卡,一道道麻烦的手续让她一个头两个大。而此刻她的父亲却并不觉得累,他兴高采烈地帮她扛着行李,乐呵呵地笑着跟过往的家长打着招呼。
在他眼里,他的宝贝女儿能考上这么一所名牌大学是一件光宗耀祖的事情。这个漂亮的女孩,她叫靖晚冰,来自这个城市海边的一座小镇上。其实在她看来,来到这一所大学并不是美梦成真,如果没有楚思南,没有发生那些事情,她可以考得更好!父亲可能永远不会知道,在高三那一年,她曾经怎样痛苦彷徨过,怎样在一次次绝望中挣扎着前进!
在慈祥的父母面前,她觉得自己是一个罪人。半年前若冰的死,让她的父母在一夜之间成了下岗工人,从此她们一家从这座城市搬到了那座小镇上,过上了清贫如洗的日子。接到S大通知书,父母笑脸如花,满意地看着她。但是她知道当时她脸上的笑容一定很僵硬,很苦涩,心里冰凉地沦陷着,她又要回到那座繁华的城市了。
终于找到了宿舍楼,在学长和楼管阿姨热情的引领下,靖晚冰的行李终于搬进了四楼的宿舍。她呆呆地坐在空余的床板上,看着年迈的父亲上上下下帮她打点着床铺,不是她懒,她只是想再好好看看她的父亲,温暖的阳光从明净的玻璃窗斜射了进来,在父亲的身上洒下了一片金黄。下午他就要回去了,从此以后她将是一个人。刹那间的她觉得父亲苍老了许多,心中哽咽说不出一句话来,视线渐渐变得模糊,却在心中暗暗发誓:这一辈子不管自己过得怎么样,一定要让父母过得好!
S大校园古朴典雅,百花盛开,绿树清溪。漂亮清丽的竹林,娇美红艳的枫叶,宏伟气派的图书馆。靖晚冰不得不承认这里的环境挺符合她的心境,她想她应该会慢慢喜欢上这儿的!
父亲双手背后,一路哼着小曲跟她并排徜徉在林中小道上。走着走着,她的脚步陡然顿住了。前方璀璨绚烂的云朵霎时吸引了靖晚冰的全部注意力。
她呆呆地向那一片云彩走去,口中忘记了呼吸。心脏紧抽,一种神秘而又恐惧的感觉霎时笼罩了她。
樱花!是樱花!好多好多的樱花绽放在湛蓝澄青的天幕下。
S大居然有这么多的樱花树。
那一瞬,她觉得这一切恍惚是一个永远也醒不过来的噩梦!尘封已久的冰冷记忆霎时攫取了她的心脏。
“你好!我叫沈若冰!”朦胧中,她看到了那位白莲般单薄俏丽的女孩在微笑着向她打招呼。若冰就站在那一片云彩之下,宛若一个坠入凡尘的小仙女。
微张着嘴巴,靖晚冰像一个茫茫人海中迷失的小孩遇到了久违的亲朋一样,热切地伸出手想要抓住这一根救命稻草。
“若冰,若冰,原谅我!”艰难地喘息着,仿佛溺水似的靖晚冰朝那一缕白影飞奔而去。——然而,若冰深深地凝视着她,却仿佛逃避着什么似的,随着一阵冷风瞬息间向后隐去。
“若冰!楚思南是你的,他是你的,你不要离开我!”追逐着云彩里那个虚幻的影子,她嘶声呼喊,伸出手去。她的手几度触碰到了她随风扬起的裙裳,却无法抓住任何东西。
若冰那白色的裙角,飞舞的长发都在她的指尖破碎成片,化成血飞溅在冷风中。晚冰全身一震,呆在了原地。
时间过去了许久,她却一直保持着僵立的姿势。直到——
“同学!同学!你没事吧!”一声清脆响亮的呼唤将靖晚冰一下子拉回现实。晚冰定定地看着这个唤醒了她的短发俏丽女孩,泪水还是无法抑制地流了下来。
若冰!我的若冰真的已经死了!
“你还好吧?你为什么哭呢?你的爸爸妈妈没有来陪你报到吗?”短发女孩的一只手搭在了她的肩膀上,环视了一下四周,惊异地问道。她的话仿佛醍醐灌顶般将靖晚冰从迷雾中拔了出来,她想起了她的爸爸。他刚才还在她身边的,樱花树下思绪混乱的她竟然不曾意识到父亲去了哪里!
“爸爸!”喃喃低语了几句,靖晚冰平静了自己的情绪,快步沿着小道向前跑去。
“喂,我叫孙程程,大二的!”背后传来短发女孩高声的呼喊。
S大是江州市一所有名的大学,光看看沿途停放的各式豪华轿车,不难猜出有钱人家的公子小姐来这里求学的也不少,这儿人生地不熟的,爸爸会去了哪里?心中焦急的晚冰快步穿梭在喧声鼎沸的人浪里。
爸爸!爸爸!心中默念了几千遍!她泪眼朦胧飞奔在车里行间!跑着跑着,校门口处拥挤成一堆的人群,定住了靖晚冰的眼睛。
“捡垃圾也不要在这儿捡啊!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出去出去!”校门口,几个身着制服的警卫粗鲁地将一个穿着朴实的中年人往门外推去。中年人的脸上满是笑意,手中紧抓着一个塑料袋,里面装满了各种饮料的空瓶子。
“我不是来捡垃圾的,我是来送我女儿的!”他大声强调道,一脸的骄傲。周围的人群发出一阵阵鄙夷的笑声。“真的,我女儿考上这所大学了!”他一本正经的看着众人自豪地又重复了一遍。
僵持中,“砰”一声,一个易拉罐在空中划过一道优美的弧度准确无误地砸到了中年人的脑袋上。周围欢笑声一片,人群越来越大。中年男子摸了摸脑袋,弯腰将易拉罐捡了起来装进了手中的袋子。“这个两毛钱呢!”他爽朗憨厚地笑着,似乎并未意识到自己的举动在别人看来是多么的卑微无知。
“都说了让你不要在这儿捡垃圾,你是听不懂人话吗?”一辆黑色宝时捷上下来了一个身着一身白色休闲的男孩,他双手抱肘上前两步,不高兴地问。刚才那个易拉罐是他扔的。从他高傲讥笑的表情中,中年人似乎意识到了什么,脸上的笑容僵住了,尴尬地低下头。
“好了好了!大叔你赶快出去吧!S大真的不是你捡垃圾的地方!”两个警卫无可奈何地叹息了一口,不再说什么,双手将他往门外推去。
“放开他,他是我爸爸!”一个长发后甩的女孩从人群中高喊着冲了出来。她一把推开了挡道的男孩,然后上前掀开两个警卫牢牢地挽住了父亲的胳膊。这一刻,整个人群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他是我爸爸!”看着四周表情麻木的人,靖晚冰坚定地重复着这句话,一句接着一句。那一刻她感觉到父亲的胳膊在她的手下猛烈一震,紧抿着嘴,她强颜欢笑地接过父亲手上的袋子:“爸,我再带你好好逛逛我们的校园。”泪眼晶莹,她微笑着说道,父亲的嘴角动了动终究没有说什么,目光欣慰着重重点了点头。
靖晚冰昂起头,亲热地挽着自己的父亲堂而皇之的从人群渐渐让开的一条道路中走了出去。她知道这将是她这一辈子做的最自豪的一件事,为了深爱她的父亲。
下午,将爸爸送到了车站,看着他上车,看着车子缓缓开走。她一直都在微笑着,但是在车子启动那一刹那她却看到父亲哭了!
“小晚,在这儿好好照顾自己,不用给家里省钱,跟同学相处能忍就忍!”耳畔久久回荡着父亲上车前的叮嘱,她怔怔地站着。好痛,头,心里,眼泪流了下来。连日来一直支撑着在父母面前伪装起来的快乐和矜持瞬间被内心排江倒海的疼痛冲击得烟消云散。她感觉自己好像被抽离,被出卖,被遗弃。只是她终于不需要再掩饰她的脆弱。在这个没有人认识她的地方,可以淋漓尽致欢呼雀跃的哭喊着。
她全身麻木地蹲在站台上,双手抱着肩膀。任由自己的心再一次下沉直至完全沦陷到那个吞心噬肺的黑洞里面。失去了若冰!失去了楚思南,远离了爱她的父母,她的生命就是一潭死水,终究会自溺于其中。
天色渐黑,周围一片灯火阑珊。
该回去了,晚冰浑身轻飘飘地站了起来,还没站稳,眼前一黑又重重跌回地面。大概是蹲得时间太久了,心中暗暗痛斥人性的软弱,双手扶着膝盖,她终于颤颤悠悠地又站了起来。
走在人行道上,她的双腿依然在颤抖,浑身冰凉如死。
“汪,汪!”身侧一直有一个奇怪的身影在跟着她。怅怅叹息,转过身去瞪着身后的小家伙。“小狗,我帮不了你的,我连自己吃饭都成问题!养不活你啊?”对着这一只跟她一样可怜的流浪狗,她哭笑不得。
小狗低下头吭哧了几声,然后仰头定定地看着她,仿佛认定了她就是它的主人。靖晚冰俯身拍了拍它的小脑袋,转身扬长而去。
回到了宿舍,陌生的舍友们像看见怪物一样瞪着推门而入的她。随即头顶一凉,一桶冰凉的水迎头灌下。
“哈哈哈!我就说一定会有人中招的,高中时候整同学的方法还真是百试不爽啊!”舍友们顿时拍着手,笑得前仰后合。水桶重击了一下靖晚冰的脑袋,然后“哐”一声砸在了地板上。
晚冰呆呆地站在门口,看着舍友们一个个笑得花枝乱颤,花容失色。头顶上的水一滴滴冰冰地沿着她的脖子往下钻,抬眼望向自己的床铺。一个时尚精致的女孩坦然地坐在她的床位上,修饰着自己的指甲。而她的东西包括爸爸帮她铺好的铺盖已然被人卷了起来,扔到了墙角的空床上。
强忍着不好发作,微微冷笑了几声,晚冰一言不发径直走到墙角的床上将铺盖重新铺开,将其他的东西收拾了一番摆在了书架上。
耳畔愉快的欢笑声缓缓止住,晚冰能感觉到有几道错愕、鄙夷的眼光在盯着她。
“你叫靖晚冰是吧!她们刚才跟你玩呢?你别介意啊!”清嫩甜美的语声忽然响起,一只白晰光洁的手伸到了她面前。晚冰用毛巾擦了擦脸上的水,缓缓转过身看着这个跟她打招呼的女孩。漂亮的大眼睛,微卷的时尚长发披在脑后,她一脸和善地看着她。
晚冰心中微微一热,嘴角扯出一个笑容来,缓缓伸出手。
“我叫谢欣语,跟她们一样都是江州本地人,你呢?”她握住了她冰凉的手,侧头微笑着。晚冰微微一愣,她该怎么向她介绍她自己呢?先前是住在江州的,后来又是家庭变故搬到了海边的小镇上。谢欣语是个聪明的女孩,发现了她脸上的斟酌,只是在她的床上放了一包零食,然后松开她的手走开了。
这一刻,靖晚冰很感激她!
开学的第一天晚上,在宿舍里她一句话也没有说,除了谢欣语其他的人几乎当她是空气。熄灯以后,她静静地躺在床上,听着众位舍友高谈阔论着:第一天撞见了几个帅哥,徐家汇最近在搞什么活动,某某公司老板的儿子也在这个学校——等等她漠不关心的话题。
早上,噩梦中惊醒的晚冰急急洗漱完毕,便出了宿舍楼往大操场上跑去。晨跑是爸爸教育她的手段之一。
途中,她又经过了那一片樱花林,天蒙蒙亮,烈日下原本绚烂无比的花朵在此刻看起来尽是如此阴森恐怖。强迫自己不去看它们,靖晚冰闭上眼睛向前跑去。
“砰——!”一声,还没睁开眼睛的她便被狠狠地撞到在了清晨返潮的地面上。紧接着一个黑色的身影便压了下来,“啊!”尖叫了一声,晚冰急急侧过身闪躲着,但是已经来不及了!他倒在了她的身上,压得她彻底喘不过气来,他的手臂横在她的耳侧,灼灼的目光亮得宛如夜空中闪烁的星斗一样。
急促的呼吸掠过她的面颊,心中一惊,晚冰别过脸忍不住战栗,伸手抓起一旁的石块狠狠地向对方的额头砸去。
“哦!”耳边传来一声惨烈的闷吼,使劲推开了他,她挣扎着站了起来往宿舍跑去。
从那以后,靖晚冰发誓以后再也不晨跑了,樱花树下便是她的禁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