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裕和何无忌行礼道别,刚要各自回去,便见一群人拿着刀枪棍棒就围了上来。何无忌一看带头的人,叫了一声:“大哥?”
正是好久不见的何无伤。他此刻一身读书人的青色衣衫,宽大的袖子用布带缠了几圈,绑紧在手腕上,他身后是无数如狼似虎的年轻家丁,正是没事找架打的年纪。
何无伤冲弟弟喝了一声,“你给我让开!刘裕,以前你手里有兵,我奈何不了你。今天,你只身一人,我要杀你给我三弟报仇!给我上!”
“慢着!”何无忌阻拦,“大哥,我早说过,刘裕与我们的过节已经一笔勾销了。你不能再寻仇!”
“滚开!你三弟活生生一个人,就那么不明不白地死了,你能当他从没活过吗?这血海深仇,岂能一笔勾销?你问问三弟的亡灵,答应不答应!”
“大哥!刘裕虽然解了兵权,可他仍是朝廷命官,你不可伤他!”
“什么朝廷命官!他现在是丧家犬!我拼着全副身家上下打点,也要买他这条命!”
“大哥!你疯了!”
“滚开!”
何无忌上前一把扭住何无伤的胳膊,一面让刘裕快走,一边喝止众家丁,不许他们上前。
何无伤大叫,“别听他的,你们给我上!谁杀了刘裕,老爷我重重有赏!哪怕就撕下来他一块肉,砍下他手脚,我都论功行赏!”
家丁们互相看看,互相打气,最后决定一拥而上。
刘裕皱了皱眉头,跟这些人打架,一点意思都没有,只是让人烦。但是这几个月,他诸事不顺,先被胁迫叛乱,然后妻儿离散,自己被降职,落在桓修手中……他一肚子恶气,正没处发泄,既然何家人找上来了,那就是他们了。
刘裕拉开架势准备与他们打一架。
这时,又见另一群人赶来,除了前面是十来个年轻人,后面全是老弱妇孺。他们人人都举着火把。为首的是孟昶。他一身短打衣服,咋咋呼呼地拿着把剑,走到何无伤兄弟面前比划,“流民营孟昶在此,我看谁要动我家刘将军!”
他身后的年轻人看来是孟家的家丁,其余人都是流民营剩下的老弱了。他们怒视何无伤兄弟,嘴里不停地咒骂,怎么难听怎么骂。
何无忌听不下去了,放开了大哥,对刘裕大喊,“刘兄!管管你的人!”
刘裕茫然不觉,他看到这些老弱妇孺,想着他们的父兄、丈夫、子侄,死的死,散的散,都怪他这个长官没带好自己的兵。
“好啊!你还跟仇人论上兄弟了!”何无伤反手就给了无忌一拳。他们本来要找刘裕报仇,何无忌却挨了第一拳。
孟昶叫道,“好啊!你敢先动手!大家伙儿,给我上!”家丁们冲在前面,一些健壮的妇女、尚有力气的老人也要冲上去。
“慢!”刘裕挡在双方中间。
孟昶便挥手,让大家停住,“刘裕,你放心,在京口地面,别的咱不敢说,我们不能眼看着你让人欺负!”
刘裕对他们抱拳:“好兄弟!多谢父老乡亲。你们……用不着对我这样,你们的父亲丈夫兄弟子侄一个都没有回来,我刘裕对不起大家!”他说着,向众人深深一拜。
孟昶说,“胜败乃兵家常事,流民营收留了这么多人,让大家都活命,已经是功德一件了。”
他身后的人纷纷附和,“就是,要不是刘将军,我们早就一家人饿死了。”
刘裕眼中含泪,说:“我已经不是将军了,流民营以后会有别人来接管,我对不住大家!”
“不行!我们只认你!”流民营的人又吵了起来。
刘裕又挥挥手,“大家不要吵,都回去吧,安心过日子,我刘裕欠大家的,日后会一一偿还。”
何无伤在他背后骂道,“刘裕,你少装好心!你杀了我三弟,怎么算!”
刘裕回过身来,先看看何无忌,才看向他,“何郡丞,你一定要旧事重提吗?”
“是!不杀你,我咽不下这口气!”
“大哥!三弟是咎由自取!你不能怪刘裕!”何无忌急了。
“我不管!他杀人,就得偿命!”
“大哥!三弟的事,是因为你要纳云秀为妾才惹出来的!若刘裕该死,你也该死!”
“你!你!你!反了你了,敢责怪大哥!”
“不错!我就是怪你!若不是你,三弟不会死!我们跟戚家不会反目成仇!你对得起戚先生吗?!”何无忌吼道,“大哥,我最后告诉你一遍,我与刘裕早已化敌为友,今后还要共图大事,你再为难他,我对你不客气!”
何无伤呆了。
刘裕见何无忌已经控制了局面,知道没有自己的事了,便大步流星地走了。
孟昶带人赶紧跟着刘裕,刘裕回头对他说:“孟昶,你带大家回去吧,别跟着我了,我要去戚家旧宅看一看。”
孟昶说:“你岳母不在旧宅,在咱营里。”
“我知道,我没脸见她老人家。我想回去看看。”
“你一个人太危险,我派人跟你。”
“不用了,让我一个人静一静。”
刘裕说着,大步流星地走了,再不回头。
戚家旧宅大门紧锁,门上浅浅一层灰土,看起来虽然不住人,还是经常有人来打扫。刘裕不想破门而入,便从墙头翻了进去。
院里十分寂静,正房和厢房都关着门,倒是没上锁。借着月色,刘裕在院中静静站了一会儿,脑海里浮现出云秀忙忙碌碌的身影,好像又看见她在打扫院子、从井里打水、在厨房做饭、在厢房踩织机织布,还有,在院中教小孩读书……种种往事涌上心头。
不知站了多久,露重更深,刘裕觉得身上冷了,便不再想了,进了云秀原来的闺房,掏出火镰点燃蜡烛,却见床上躺着一人,登时一惊。
那人觉出有火光,也猛的惊醒,从床上跳起来,不由分说就一剑向刘裕刺去。
刘裕赶紧躲开,屋里窄小,施展不开,刘裕跳到院中,喝问道:“你是何人?”
那人也冲出来,刚想再刺一剑,却猛的停了手,他把散乱的头发往旁边一拨,露出眼睛,“刘裕?”
“刘公子?”刘裕听出他的声音,再仔细一看,这人竟是刘敬宣。
刘敬宣的衣衫又脏又破,头发散乱,灰头土脸,与当时那个贵公子判若两人。他也觉得尴尬,便把腰板挺直,做出威严的气度,“刘裕,你总算来了,我在这里等了你几天了。”
“公子没去广陵吗?为何在这里等我?”
“父亲说,他知道你说得对,可是他没脸回来,让我回来跟着你伺机举事。他还说,你是一代人杰,比他强百倍,必然有办法为我们父子报仇。”
“大将军他……”
“父亲一出建康,就逼我回京口了。他决意要去广陵,不知道现在到了哪里。”
刘裕想了想,还是先不告诉他刘牢之的死讯,“我是今天下午才到,公子到得比我快多了。”
“你们是随桓修赴任,我是逃命,能一样吗?不瞒你说,我一到京口,就躲在你这旧宅里,猜你一定会来。可是不知道哪天才能来。我不敢生火,也没法白天出门,好几天没合眼,刚才实在是累了,才睡了一觉。”他说着,捂着口打了个哈欠,看起来确实是很累。
“先进屋吧。”
“等等。刘……刘将军,以前是我有眼无珠,多有得罪,希望你既往不咎,我可以帮你收罗父亲旧部。”
刘裕笑了,拱手行礼,“多谢公子相助。你我之间本来也没什么了不得的过节,不提了。夜深了,你先休息,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好。”刘敬宣说着,转身要回房。
“公子,请去那正房吧。这间屋子,是我妻子的闺房。”
刘敬宣连忙道歉,“嗨,我真是该死,我实在不知道,无意冲撞。”
“没关系。”
当夜,刘敬宣在正房内踏实地睡了一觉。刘裕在云秀的闺房辗转无眠。
次日一早,刘裕出去买了些吃食回来当早饭,刘敬宣狼吞虎咽,看起来是饿了好几天了。两人正在吃饭,咣的一声,院门被撞开了,竟是戚大富从门外走进来。
戚大富衣衫褴褛,鞋底子都跑没了,一进门就趴在地上,动不了了。
刘裕见戚大富回来了,喜出望外,三两步跑到他身边,一把把他揪起来,“大富,云秀和孩子呢?在后面吗?”他说着,又松开手,跑到院门外四下寻找,希望能看到妻儿。
戚大富冷不丁被人抓起来,又被人狠狠地往地上一扔,仔细一看是刘裕,当时便放声大哭,“妹夫啊妹夫,我可算找到你了!”
刘裕没看到妻儿,失望地从院门外回来,把戚大富扶进房中,让他吃些早饭。刘敬宣已是吃饱了,还剩了许多,戚大富风卷残云把剩下的都吃完了。
戚大富一边吃,一边哭,一边骂,“妹夫,你个没良心的,你不知道云秀母子在车骑将军手里吗?你怎么能跟他打起来呢!车骑将军被你重伤,他手下人死伤过半,他们差点要杀了我和云秀报仇啊。你怎么不顾我们的死活?”
“这……我什么时候跟司马休之打仗了?”
“你还狡辩!就在石头城附近,我也在场啊,那一仗,你和车骑将军两军对阵,杀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幸亏我躲在后面,才捡了条命。你小子,怎么这么狠毒呢!”
“嗨,那不是我,是刘毅!我不同意刘大将军与桓玄联兵,早就被软禁了。石头城那一战,是刘毅所为!他与我名字相近,人们传错了。”
刘敬宣听他提起软禁的事,脸色稍微有点尴尬。
戚大富一听,原来是这样,又哭上了,“我那苦命的妹妹啊!我们这是受的什么冤枉罪啊!”
刘裕听他哭得这么惨,心里一沉,以为云秀母子已被司马休之加害,他忍着心痛,问道:“云秀和孩子呢?”
“他们被车骑将军扣作人质了。将军说了,除非你同意刺杀桓玄,否则,绝不放人。”
刘裕松了口气,“车骑将军现在哪里?”
“我来的时候,听说他去了历阳。”
刘敬宣说,“历阳不足以养兵,这眼看就过冬了,他肯定带人马另寻去处了。”
刘裕点点头,“豫州刺史谢峻是他的内兄,他有可能去豫州了。等我去刺史府打听一下,就知道了。”
戚大富吃完饭,打了个饱嗝,不哭了,“妹夫啊,你不知道我这一路找你找得多苦。从不知道哪里的一个野地里,好不容易到了建康,又听说你被贬回京口,我又赶紧往京口赶,想坐船,又没多少钱,我靠着帮船老大干活才坐上船回来的呀。本来还有两个人跟着我,后来也走散了。去了流民营,说你不在,我就想来这里碰碰运气。这一路走得我,鞋底子都跑没了!可算找到你了,你快想想办法吧,我怕再晚,车骑将军没等到我的消息,不耐烦了,会对云秀不利。”
刘敬宣安慰戚大富道,“这位兄弟,你不必担忧。车骑将军是有名的儒将,有君子之风,他不会跟妇孺计较的。”
刘裕有点担忧,“我这就给司马休之写信,解释实情。等他知道这其中是误会,也许会放他们回来。”
戚大富连连摆手,“不行不行,你没见过他那些部将,那凶神恶煞,要杀人的样子!依我说,咱……咱起码得两手准备,就算不能点起人马去跟他干仗,也得想办法把云秀母子救回来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