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口。
离开了大半年,刘裕和何无忌又回到了故乡。
他们离开的时候,意气风发,指挥北府军千军万马转战东南,追亡逐北,回来的时候,却只剩他们两个光杆参军,名义上是新任徐、兖二州刺史桓修的部属,实际上,说是被严密监视的囚徒,也不为过。
桓修嫌车马太慢,于是带家眷、仆人、亲信部下,还有一些图书珍宝,坐了五艘楼船,在长江上前后相望,往京口驶去。
何无忌在船头迎风而立,看沿江岸上的森森树木,在秋风中,落叶缤纷,不住地叹气,吟诵起了汉武帝刘彻的《秋风词》。
“秋风起兮白云飞,草木黄落兮雁南归。
兰有秀兮菊有芳,怀佳人兮不能忘。
泛楼船兮济汾河,横中流兮扬素波。
箫鼓鸣兮发棹歌,欢乐极兮哀情多。
少壮几时兮奈老何!”
刘裕一边听他吟诵,一边观赏江景,觉得读书人出口成章,如此风雅,就是好啊。听到“怀佳人”这句,刘裕忍不住转头看他,等他吟完,便问道:“何兄,你想的这佳人,是谁啊?”
何无忌正在悲伤,听了这话,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你岳父我老师若泉下有知,知道女儿嫁了你这样的人,不知道老先生作何感想。”
刘裕破天荒地没有回嘴,情绪低落下来,说:“我把他的女儿、儿子和外孙都弄丢了,老爷子会怪我吧。”
何无忌见勾起了他的伤心事,也叹了口气,拍了拍他的肩膀,“你我当时身不由己,也是没办法的事,等回了京口,再派人打听吧。”
一个小厮来请他们,“两位参军,主公与小姐在船舱观内赏珍宝图卷,请你们二位也一起赏鉴。”
刘裕说了声“知道了”,对何无忌做个“请”的动作。何无忌无奈一笑,两人一起进了船舱,先拜见了桓修,又向桓道芝行礼。
桓道芝穿着女装,妆扮得十分娇艳美丽,就像一朵人间富贵花,若不是他们都曾见识过她在战场上的风采,实在无法把眼前这位美人和那个威风凛凛的女将军联系起来。
桓道芝看着他俩笑道,“真是世事难料,谁能想到,你们二位还能如此友善亲密?”
桓修也是带兵的人,体态健硕,却眉清目秀,一脸和蔼,与桓道芝有几分相似。他正翻着一卷竹简,面前还有无数珍宝,头也不抬,随口问:“他们怎么了?以前有过节吗?”
道芝笑了笑,“哥哥,你倒是问他们呀,总问我干什么,我又不是很清楚。”
刘裕明白桓道芝又要挑拨他和何无忌的关系,便一皱眉,恨恨地看了她一眼,真想把她扔进大江里泡上两天。
桓道芝好像看透了他的心思,迷人地笑着,“刘参军怎么这样看着我?好歹毒的样子。”
桓修便抬头看刘裕,他常年读书,视力不好,眯着眼睛去仔细地看刘裕是什么表情。
刘裕换了个笑脸,“没有,小姐光彩照人,属下觉得十分惊艳。”
桓道芝不禁脸色一红,低头微笑。
何无忌觉得刘裕这话太轻佻,便低声责怪他道:“刘兄,主公面前,岂可造次。”
桓修笑道:“不碍事。你们既然在我麾下,咱们就是一家人,我这人以诚待人,见不得虚情假意。我这个妹妹自小主意大得很,她认准的人和事,九头牛都拉不回来,我也不打算拦着,毕竟就这么一个亲妹妹。她总对我提你们两位,说你们才干出众,有古名将之风。丞相让你们降职做参军,是委屈了,没关系,只要你们在我手下好好干,我保证,不出一年,让你们官复原职!”
刘裕和何无忌互相看看,拱手称谢。
桓修说完,仍低头去看他的竹简,叫桓道芝带他们随意看看船舱里的宝物,喜欢什么便拿一件。
刘裕和何无忌连忙推辞,桓道芝说,“我哥哥为人豪爽,对部下甚好,每个部下他都送一件东西。你们两位不要客气,都挑一件吧。”
桓修忽然叫何无忌,“何参军,你来看看,这个篆字是什么?我怎么看不清楚?”
何无忌便去帮他分辨那字,猜了几个字,都觉得不像,他们干脆捧起竹简,走到窗边,仔细地研究起来。
桓道芝带刘裕看宝物。刘裕扫视一圈,问道:“这些都是奇珍异宝,主公为何不放在建康?江上免不了有风浪,不怕有所损毁吗?”
桓修头也不抬,“正因为是珍宝,才要随身带着,万一将来有什么事,我来不及回建康,这些珍宝可怎么办?”
“哦,原来如此。”刘裕觉得好笑。
桓道芝笑道:“你看看,喜欢哪件?”
“我是个粗人,倒也看不出什么好来。既然是主公的赏赐,却之不恭,小姐帮我挑一件吧。”
“我帮你挑?那这些东西你都别要了,这些都是风雅之物,到你手里,白白辱没了。我哥哥倒是另有一件珍宝,若刘参军确实忠心,到时候,我让哥哥把那珍宝赏你!”
桓修忙抬头抗议道,“道芝!我说了多少回了!我珍藏的那把青铜剑是古越君勾践所用,上次丞相要,我都没舍得给,你别轻易地给我许出去了呀。”
桓道芝回头娇嗔,“哥!”
桓修看她这样,便捂着心口,一脸心疼,闭着眼睛忍痛说道:“好吧,刘参军,你好好干,我把那剑给你……”
桓道芝一跺脚,“哥!谁要你的剑了!”
桓修一听,脸色立马舒展了,“不要剑啊!那好,那好,其他随便,你看上什么拿什么,不要客气。你就是看上我这妹子,我也没意见,我给她准备嫁妆,你赶紧娶走她了事。”
桓道芝毕竟是女儿家,一听这话,脸又红了,嗔怪道:“哥!”
桓修笑道,“咱们桓家虽是世家大族,可也是带兵打仗行伍出身,没那么些规矩,尤其是我,最见不得虚的。刘参军,当日在会稽,我妹妹陷落贼中,是你拼死救她出来,我们兄妹都感激你。当时,她与刘敬宣还有婚约,我也不好说什么,现在嘛,没有这个障碍了。不如,让何参军就做个见证,我现在就给你们定亲。”
“哥!”桓道芝脸红得发烫,转身就跑了。
刘裕和何无忌面面相觑,不知道桓修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刘裕说:“主公,我与何参军既在麾下效命,自会尽忠职守,主公不必费心赏赐。只是,我们至今还不知道是何职属,望主公明示。”
“不急,不急,这些事等到京口再说。”桓修说,“眼下,你和我妹妹的事,比较重要。”
刘裕说,“主公,属下是市井无赖出身,已有妻子,岂敢高攀小姐。主公还是为小姐另选良配吧。”说完,冲何无忌使个眼色。
何无忌连忙点头,“正是,正是,刘参军说的是实情。”
桓修看他们不给面子,脸上挂不住,隐隐有些发怒。
船舱窗外传来桓道芝愠怒的声音,“哥,你是怕我嫁不出去吗?等船靠岸,我便回建康,省得我在这里碍你们的眼!”
然后一阵脚步声走远了。
桓修的怒气尚未发作,就被妹妹骂得没影了。他解嘲似的,对刘、何笑道:“你们不用害怕。我说了,我以诚相待,不是试探你们。虽然你们曾是刘牢之部下,可是,刘牢之已经死了,以后没人说你们是北府军旧部什么的,不必担忧。”
“什么?”何无忌和刘裕都是一惊,互相看了一眼,一齐问道:“什么时候的事?”
“你们不知道?哦,对,你们现在得不到军报。就是……月初的事吧?我也是昨天楼船靠岸的时候,才得了月初的军报,说是刘牢之叛逃,被丞相的人追杀,他走投无路,便在一个破庙里自缢而死。”
何无忌呆了半晌,跪在地上,大哭起来。
“何参军这是怎么了?”桓修吓了一跳。
刘裕拱手,“主公见谅,故刘将军是何参军的亲舅父,虽然他获罪身死,但他对我们有恩有义,如今骤闻他的死讯,我们实在难过,想到江边致祭,若蒙恩准,愿领责罚。”
“原来是这样。难得你们有情有义,我罚你们做什么?好吧,咱们快到京口了,等靠了岸,我带人先进城,你们就在江边祭奠一番吧。来人,”桓修向舱外喊着。
一个小厮进来,“主公有何吩咐?”
“还有多久到京口?”
“回主公,还有半日路程。”
“好,你去准备一些祭品交给两位参军,等船靠岸,便让他们去祭祀,传令,不许为难他们。”
“是!”小厮退下。
刘裕道谢,“谢主公。主公,不知道有没有刘敬宣的消息?”
“军报上倒是没说。只怕,也是凶多吉少。”桓修说着,也觉得刘牢之父子有些可怜。
刘裕道谢告退,把何无忌扶出船舱。
何无忌一路走,一路痛哭不止,“我当时为什么没有多劝一句!就是绑,也要把舅父和敬宣绑回京口才是!”
“哎,是大将军一意孤行,你再劝他也不会听,不关你的事。当时你我自身难保,旁人凭什么听我们的?”
何无忌终是耿耿于怀。
到了下午,楼船徐徐靠岸。徐州大小官员和名门望族几天前就得到消息,此时齐刷刷地站在江边恭迎桓修驾到。桓修虽是徐、兖二州刺史,可这兖州实际在北方,他这官职只有徐州刺史是实职,便将治所定于战略要地京口。桓修见了迎接他的众人,如弥勒佛一般,满脸笑容,又不自觉地带着神佛一般的傲慢,在一众官员的迎接下,带人进城。
刘裕和何无忌在江边向着广陵方向,摆上刘牢之牌位和香烛祭品,跪倒磕头,痛哭了一场。祭奠完,两人把祭品抛入大江,看着那些祭品或沉入水中,或随波逐流,越漂越远。
何无忌擦了眼泪,低声问:“刘兄,咱们总算回来了。不知你要如何收罗旧部?”
刘裕也低声说:“这事急不得,你我先安心当差吧,等等机会。”
“好。”何无忌说着,脸上现出凶狠之色,“我恨不得……”
刘裕制止他,“何兄,你我心照,不必说出来。”
“好。”何无忌看了看身边不远处陪着他们的桓府小厮,向刘裕拱手,故意大声说道:“刘兄,今日天晚了,你我就此别过,各自回家吧,免得家人悬念。明日我做东,请你喝酒,一醉方休。”
刘裕拱手:“好,明日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