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豫州刺史府里,谢峻大摆筵席,宴请休之。内宅里,谢峻的妻子的王夫人设了家宴,携阖府女眷宴谯王夫人和谢夫人婆媳。谢夫人见了嫂子,说起离别、叔叔谢重全家死难等诸多事情,不禁执手痛哭了一场。
刺史府内,两处盛宴,都与云秀没有关系。她和月儿早早地在住处安歇,福儿有点冷,云秀给他裹紧了被子,抱在怀里,让月儿去找些热水来。月儿去了许久还不回来,福儿已经哭累了,渐渐睡着。
云秀担心月儿迷路,见孩子睡了,就把孩子在床上放好,盖上小被子,然后出来在门口等月儿。等了很久,还是不见月儿,云秀想了想,就把房门关好,嘱咐一个小丫头临时照看,然后亲自去找月儿。
她想着,月儿找热水,必然要去厨房,就沿途问人厨房在哪里。府里的下人见她衣着朴素,以为她是谯王府女眷的丫头,就热心地告诉她附近就有一个小厨房。云秀便往那小厨房去了。
小厨房里正烧着热水,两个小厮正在准备酒水,他们把酒从酒坛里舀出来,灌进一个个酒壶,然后把酒壶放到温酒器里,再把热水倒进温酒器,这样一套酒水才算做好。厨房中间的空桌都已摆满了。两个人干得热火朝天,便把门敞开透气。云秀还没来得及敲门,猛的看见,他们拿出一个小瓷瓶,往其中一个梅花酒壶里洒了些不知什么粉末进去。
他们忽然听到脚步声,也不惊慌,朝门外问:“谁啊?”
云秀走到门前,行礼笑道:“两位哥哥,我家夫人说要一些热水,不知道可以给我些吗?”
小厮见她长得漂亮,又声音温柔,对她很有好感,就笑道:“有,有,姐姐等一下,我给你装一壶去。”说着就拿了个空酒瓶,去大锅里盛了水来递给她,“看姐姐面生,你是哪位夫人身边伺候的?”
云秀想,他们往酒里下药,肯定是针对休之的,若我说是谯王府的人,只怕他们不会放我走。想到这里,就含混地说:“就是夫人身边的,还有哪位夫人?”说完,就笑嘻嘻地走了。
出来后,云秀才觉得害怕,浑身都发抖,但她还是没走,躲到暗处,看他们要怎么样。
只听小厨房里两人说话。
“还看呢?魂儿都被勾走了吧。这姑娘面生,一定是谯王府的人。”
“啊?那被她看见,怕不怕?”
“怕什么!这是咱们地盘,过了今晚,还有什么可怕的。”
“她若是谯王府的人就好了,到时候,我求主公,将她赏给我便好。”
“你?得了吧!”
“我怎么了?我也是堂堂一个侍卫长,只是这事机密,才让咱们扮成小厮做这事。也怪主公太过谨慎了,他们已经是瓮中之鳖了,还用咱们这样藏头露尾地做什么?等我明天换上铠甲,威风凛凛的,她自然瞧得起我。”
“你还敢骂主公!不要命了你!我看你就是色迷心窍了,别想了!那姑娘如此貌美,只怕主公要自己留着了,还能给你。别愣着了,咱们快把那些酒瓶送去,完了差事,回来睡觉。……小心小心,那个梅花瓶是有毒的,其他白瓷瓶是没毒的,可别送错了。”
“知道了,啰嗦!”
两个小厮说着,各自端了一个托盘出来,一前一后走了。
云秀从暗处出来,攥着那热水瓶也不觉得烫手。原来豫州刺史没安好心,想害休之。她很害怕,担心休之。他虽然软禁他们母子,但对他们很好,如果他出事了,云秀和孩子只会更惨!
想到这里,云秀大着胆子跟了上去。她放轻脚步,轻轻地、远远地跟着那两个小厮。好在刺史府里方方正正,路都是横平竖直,小厮转了几个弯,云秀也没有跟丢,直跟着他们来到前厅。
厅上宾客满座,灯火通明,主位空着,是给谯王留的,他年纪大了,略坐一坐就回去休息了。谢峻和休之分别在左右两侧上首位置就座,以下都是豫州官员,休之的部下一个都没在场。
谢峻命人换酒。两个小厮便端着托盘来了,果然将有毒的梅花瓶子放在休之桌上。
“世子!”云秀刚到前厅门口正被守门的侍卫拦住,她见状一惊,手里的水瓶滑落到地上,摔得粉碎,水流了一地,溅湿了她的裙角。
众人都向她看来,谢峻和许多人都是眼睛一亮。
两个小厮认出她来,便急切地向谢峻说道:“主公……”
谢峻已经明白了,挥手制止他们,让他们退下,对云秀问道:“这位姑娘是……”
云秀明知小厮已经认出了她,还是稳稳心神,行礼说道:“回禀大人,奴婢是王妃夫人身边的侍女,夫人命奴婢传句话给我家世子。”
谢峻命守门的人放她进来。
云秀便大着胆子,走到休之面前,先行了个礼,再绕过桌子,到他身边,俯耳轻声说道:“酒里有毒。”
休之已有几分醉意似的,听完便笑了,并不惊慌,“我知道了,你去吧。”
云秀不知道他听明白没有,惊恐地看着他,轻轻摇头。这满堂宾客都是豫州的人,她一定得把休之带出险境。“夫……夫人请你去,世子还是去看看吧。”
她的声音不大,细听起来有些颤抖。休之不禁抬眼看她。烛光照耀下,她的容颜比平日更加柔美,漂亮的眼睛里流露着关心和害怕。一股久违的暖意涌上休之的心头。
这段日子,他颠沛流离,忧心忡忡,既担心国事,也忧心自己无处安身立命,可他是主帅,只能以坚定的姿态示人,内心这一片隐忧,无人可诉。而今夜,云秀冒死前来,让他意外,也让他大为感动。此刻,这一屋子的敌人都不重要了,他眼睛只看着云秀,温暖地笑道,“放心,一时酒席散了,我就回去。你在这里不方便,先下去吧。”
谢峻笑着插话道,“哎,贤弟这是什么话?都是自家人,有什么不方便,姑娘既然来了,就陪我们喝一杯再走吧。”
休之转头看他,冷笑一声,不满地说:“内兄醉了吧,怎么当着我的面,调戏起我的人来了。”
“你的人?好一个美人,贤弟艳福不浅呢。我那妹妹我知道,断容不下她,不如贤弟把她让给我吧,也免得这美人受委屈。”
云秀急忙澄清,“不不不,世子不是那个意思。他是说,我是他府上的侍女,是他们府上的人。世子,夫人还等着你呢,你去一趟吧。”
休之看她这窘态却是十分有趣,故作哀怨地瞥了她一眼,“你我的事,不必对外人辩解。”
云秀没反应过来,“嗯?”
谢峻对云秀笑道:“美人,来,给我斟酒。”
云秀不禁倒退一步,往休之身后躲。
休之闻到她身上淡淡的脂粉香味,心情极好,对谢峻笑道:“内兄,嫂夫人现在后宅,你这话也不怕她听到不依?”
谢峻笑起来,“我还怕她不成?倒是贤弟你,以后可得收收心,好好在家里陪着夫人,不要再出去拈花惹草了。”
“内兄这是要软禁我?”
“谁说的,我只是想让你陪着家里人,在这里踏踏实实多住一阵,养养伤病。朝廷的事,不要想了。”
“你这样安排,桓玄答应吗?”
“他当然答应。休之,我这也是为你好,为了我妹妹好。如今桓玄入朝为相,挟天子以令诸侯,你孤军在外,拿什么跟人家去争?”
“我现在是粮草不继,人困马乏,可是……”休之话锋一转,脸上浮现一丝胜券在握的笑意,“若得了豫州,就不一样了。”
“你……哈哈哈哈……”谢峻忍不住笑了起来,“桓玄说的没错,你果然是来夺我豫州的。你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处境,还敢起这个念头?哼,人人都说你‘风采绝世’,依我看,盛名之下,其实难副。今晚我把你拿下,明日一早,我便以你的印信,命令大军听我调度!贤弟啊,你本来是我的座上客,何必要做阶下囚呢?不如听为兄一句劝,好好地交出印信,在我府里住着,我包你锦衣玉食,富贵终老。如何?”
堂上众人都放肆地讥笑起来。
云秀见他们欺人太甚,尤其是谢峻如此无耻歹毒,还装得如此亲热,好像处处是为休之着想,好像他跟休之现在谈的不是生死存亡,而是家长里短一些小事,忍不住义愤填膺,骂谢峻道:“无耻!世子救过你的命,保举你官职,与你还是亲戚,你怎能见利忘义,反而要害他!你就不想想你的亲妹妹吗?”
谢峻一点都不生气,摇手笑道,“美人,你不懂。我是豫州刺史,守土有责,外防伪秦,内防桓玄,现在休之来了,我还得提防他对我下手。与其提心吊胆,不如我先除了他!否则,我若败了,豫州动荡,河对岸的伪秦会立刻挥师南下,到时候就不是我一个人的事,也不是一州的事,而是关乎天下安危的大事了。”
休之笑着,对云秀解释道:“这话说的不错,豫州局势确实关乎天下安危。”
云秀埋怨地看了休之一眼,奇怪他怎么还有心思说笑,再看这一屋子的人,个个都是不怀好意,她既害怕又难过,眼中含泪,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也要死在这里,她若死了,孩子怎么办?若是刘裕在她身边,就好了。
只听谢峻又说:“贤弟,我知道你一向公忠体国,为了天下计,你就把印信交出来吧。你若交出印信,这酒就不必喝了。”
“我若不交呢?”
“不交?哼,那我就杀了你,你的印信也跑不了。”谢峻把酒杯一摔,“司马休之,今天你插翅难逃!”
满堂宾客都站起来,对休之怒目而视,时刻要扑上去杀他似的。
谢峻又对手下人说:“你们都斯文些,别吓着那个美人。美人,你来。”
云秀见状,又吓得倒退两步,她两腿发软,差点摔倒。
休之站起来,一把扶住她站好,然后看着谢峻说:“你若跪下求饶,我看在夫人面上,可以饶你一命。”
谢峻笑道,“哈哈哈,死到临头你还嘴硬,你若交出印信,我也可以看在妹妹份上,饶了你。”
话音还未落,门外已经冲入一队士兵,各自刀剑出鞘,把堂上诸人一一制住,领头的几个人,除了诸葛长民,还有司马张茂度和录事参军韩延之,他们径直走到休之面前,一起行礼。
长民说:“启禀将军,按您的吩咐,属下等已趁夜夺了城墙四门,放大军入城,将刺史府、郡守府、州郡府库均团团围住。”
休之点头,“做得好。”
谢峻环顾四周,指着休之,惊道:“你!你早有准备!”
休之冷笑:“哼,你想学桓玄做刀俎,我可不学刘牢之做鱼肉。传令长史即刻上书朝廷并告豫州各郡,故刺史谢峻残暴不仁,谋害上官,已被处决,本将军继任豫州刺史,十日后在府中设宴,各郡太守、豪强家主务必赏光。茂度、延之各带本部人马,分两路巡行全州,送达请柬,有不来的,即刻攻杀!至于这堂上诸人,长民,把他们全杀了。”
三人领命,张茂度和韩延之即刻带兵巡州,排查各郡官员豪强不从命者。长民则留在厅上,吩咐士兵准备动手。
休之吩咐完,便带云秀走出大厅,不想让她目睹那些血腥的场面。
他的手臂坚定有力,扶着云秀往后远走,送她回去休息。云秀茫然地跟着他走,她还没从惊恐中缓过神来,又听到身后不断传来谢峻的怒骂和众人的哀嚎,心里更加害怕,忍不住想回头看,又不敢去看。无意中,看到休之脸上笑意盎然,心情愉快的样子。云秀没想到,这位义兄平时温润如玉,下手竟然如此狠辣。
忽然,后院方向也传来女人和孩子的哭声、叫声和求救声,能想象到,刚刚家宴上还是一团和气的亲戚,可能已经死于非命。这也是休之的命令。
云秀更加恐惧,浑身不停地发抖。
休之以为她冷,就松开扶着她的手,脱下外衣,披在她身上,“云秀,你受惊了,有我在,不用害怕。”
云秀没注意到休之对她的称呼都变了,只听着刚刚还惨烈异常的骂声、哀嚎声、哭声都消失了,这个夜晚仍是平静如水。
此刻暗夜的宁静,让云秀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怖,休之再一碰她,她就吓得叫了一声,用手捂着耳朵,大哭了起来。
休之不由分说,把她拉到怀里,紧紧地抱着,“别害怕,我会保护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