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裕买的粮食撑不住几日,他安顿好流民营,跟诸葛长民和孟昶交代了几句,赶回太守府催办钱粮之事。
刘毅一见他就阴阳怪气地向他道贺,“千夫长回来了?”
刘裕奇怪这才是几天前的事,他竟知道得这么快,便笑道:“那帮流民兵饿极了,谁给口吃的,就感恩戴德。对了,钱粮的事,怎么样了?”
“正在筹办。不瞒你说,张户曹是何无伤的人,之前他们何家把持府库,贪墨得太多了,一听说使君要盘查,张户曹带我去的几个库里倒是满的,那是充门面的,其他好几个府库都是空的。使君这两天正为此事发愁。你别急,原先留出给你的钱粮,已经置办了军旗军衣和兵器,已得了二百套,先给你吧,其余的很快能得。”
刘裕急了,直呼刘毅的小名:“盘龙,你说的这些东西倒是必要,可是不能当饭吃。不如先发些粮饷,让他们先填饱肚子。我听说,何家有几个秘仓,那些地方应该都是满的,不差流民营这几口粮食吧。”
刘毅听他这样称呼自己,有些久违的亲切,毕竟已经是十几年的兄弟。不过他这话,让刘毅也难接受,便说道:“你以为我给你打官腔?故意不给你买粮吗?现在正是青黄不接,下半年还不知道收成怎么样?府里也得留些粮草预备饥荒,能都拨给你吗?再说,朝廷府库一进一出都有规矩,上上下下这么多关口管着,我有什么办法?使君命你招的这些人,是兵不是民,那就得匹配军衣兵器,难道使君让你替他开粥棚施粥吗?”
刘裕见他也是一脸为难愤懑,说:“既然如此,不能让你为难,我去找使君陈情。”
“那我跟你一起去。两个人说,总比一个人说好。”刘毅还算仗义。
休之听说他们一起来求见,便命他们进来回话。但是,当他们进来之后,却见休之眉头紧皱,面前摆着两封书信。
刘穆之与他们二人互相致意,继续刚才的话头,向休之说道:“为使君计,不如虚与委蛇,且答应他。”
休之听了沉默不语。
刘裕拱手问道:“敢问使君,出了什么事?”
刘穆之代为回答:“中书令王国宝恐王将军尾大不掉,上书丞相,要削王将军兵权。王将军大怒,恨他们权臣误国,要清君侧,诛杀王国宝,逼会稽王退位,为此传檄天下,要各州郡起兵响应。还有一封信,是单给咱们晋陵的,要咱们一年的钱粮充作军资。”
刘毅说道:“晋陵只有北府兵驻扎在京口,哪里还有兵?”他转头看了看刘裕,“流民兵刚刚组建成军,可尚未训练,一群乌合之众,如何上阵?”
休之侧头看着桌面,冷哼了一声,一字一句地说:“我晋陵无兵也无粮草。王将军要兵谏,我也不能随声附和。”
刘毅心想,只怕你不附和,王将军的兵还没去建康,倒要先来打太守府了。不过他知道自己刚才莽撞了,不再说话。
刘裕问:“使君有何打算?”
休之说:“我要去面见王将军,劝他退兵。”
刘毅忍不住“啊”了一声。
刘穆之摸了摸胡须,斟酌着用词:“使君,王将军传檄天下,已经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使君若不赞成此举,不如避而不见,若去面谈,只怕王将军会对使君不利。”
休之说:“王将军既然是清君侧,不是谋反,就必然不会害我。若他加害我,那就是昭示天下,他是公然造反,天下无人响应,北府军也只能偃旗息鼓。”
刘毅和刘穆之还想劝他,见吴勋推门进来。原来他在门外侍立,已经听了许久,进来后连行礼都顾不得,老泪纵横地哭了,“使君不可啊。方明现在回建康探亲去了,没人保护您。若您有个闪失,可让王爷和夫人怎么活呀。”
休之想到父母,内心不觉动容,说道:“吴总管,不要这样。我守土有责,更是宗室,现在王恭要从京口出兵,荼毒社稷,祸害百姓,我不能坐视不管。再说,王恭未必害我。你大可放心。”
吴勋哭着说:“‘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王恭未必加害,也未必不害,谁说得准?你怎可以千金之躯,冒这样的风险!不如你修书一封,我给他送去,他要杀要剐,我受着便是了。若你有个闪失,我怎么对得起王爷和王妃啊……”
休之不想这样婆婆妈妈,皱眉说道:“奶公,不要如此。王恭就算要加害,也得问问我的宝剑答应不答应。”
吴勋还想说什么,休之把手一挥,“我意已定,不要多言。”
刘裕拱手:“使君若一定要去,属下愿随行保护,以防不测。”
刘穆之说:“既然如此,那刘裕多带亲兵,如果王将军意图加害,还可保护使君全身而退。”
刘裕说:“那样不好。使君以身涉险,是以至诚示人,希望王将军能有所悔悟,如果多带人马,反倒像要劫营似的。不如密令太守府侍卫和流民兵埋伏在外,如有意外,可做策应。”
刘毅拱手:“请使君准属下也随行保护。”
刘裕说:“请使君明日再启程。我与刘毅立刻去安排,然后明天一早,属下便在北府军营外等着,与您会合。”
休之点点头:“好。”
刘毅与刘裕告辞出来,命人把军旗武器等物全部装车,要立刻运到流民营去,却见刘裕不忙回营,先写了一封信派人送回家去,然后叫刘毅一起去找刁逵。刁逵自从关掉了赌坊,赶上何家失势,趁机兼并了几家大粮店,囤积了大量粮食,成了京口最大的粮商。
刁逵正与两个妓女饮酒作乐,见他们来了,也不起来,拱拱手问:“两位官人,不在官府当差,找我有何贵干?”
刘裕自顾自坐下,倒了杯酒喝,笑道:“听说刁老爷改邪归正,自然是来找你买粮。”
刁逵问:“要多少?”
“有多少,要多少。”
“你要多少,我有多少,就是得看你有没有钱,还得是现钱。”
刘毅明白了刘裕是要给流民营买粮食,见刁逵对他们二人十分不屑,当下拿出官差的威风,喝道:“刁逵,我们二人是奉太守之命采买粮食。官府采买,哪有现结算的!你敢违抗官府?”
刁逵哈哈大笑,“小民奉公守法,不敢违背官府。我不管你是官府采买,还是想囤积居奇,跟我做生意,都得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这是我刁家的规矩,也是天经地义的事。即使是太守也不能强买强卖。”
“你!”刘毅怒目而视,想拔刀剁了他。
刘裕忙制止刘毅,对刁逵说:“我要买三百石粮食,有现钱给你。你立刻把粮食装车,派人押着跟我们走,你的人自然会把钱带回来给你。”
“刘裕,说实在的,你在太平坊大败天师道,我是服了。不过,你我这么多年对头,你的人品,我信不过。我怕你杀了我的人,劫了我的粮。这样,我跟你去拿钱。”刁逵说完,便让下人准备粮食,然后笑着对两个妓女说,“这位刘公子人品风流,你们跟我一起去,见见世面。”
说完,他看着刘裕,刘裕也直视着他,两人都笑了起来。
刘毅恨恨地把刀送入刀匣,转身去了院子里站着。
很快,三百石粮食准备好了,装了二十多辆车。刁逵亲自押车,带着两个妓女,跟刘裕两人一起走。
刘毅押着装满军衣、军旗、兵器的几个大车,要先去流民营,刁逵坚持要先拿钱,两人又争执起来。刘裕说:“不急在这一时片刻,先去拿钱。”说着,便带他们一起回了京口城外的家中。
云秀和戚大富已经在门口等了好久,戚大富一脸不乐意,揣着手直跺脚:“这刘裕,真是败家子,刚到手这么多钱,还没捂热乎,这就要花出去。妹妹,你也不管管!将来你们两口子要喝西北风啊!”
云秀向门外张望,说:“他自然有他的道理,哥哥,你别担心了。”
正说着,刘裕一行人就到了。云秀欣喜地去迎接刘裕,他们才几日没见,就像已经分别很久了。
刁逵来到刘家,环顾一周,没想到刘裕还住着这么差的房子,再看院中整整齐齐放着八个箱子,打开一看,里面满满的是绫罗绸缎,珠宝首饰和铜钱。再看云秀只是头上戴着一个银簪,身上都没戴簪环,看来是连自己的首饰都拿了出来。
云秀拿出一个账册,给刘裕说:“我接到你的信,就开始准备了,家里所有东西都在这里。你看看。”
刁逵看到这些财物,有点迟疑,“刘裕,这是你的全部家当了吧,真的要都拿来买粮?”
刘裕看了看,心想云秀这个实诚丫头,他信里只说准备几万钱,她怎么把家底都搬出来了,哪里到倾家荡产的地步了。刘裕笑着指着其中四个箱子,说:“这四个箱子,是我夫人的嫁妆,这不能给你,其他的你拿走。”
云秀说:“不用留着,你有用处,只管拿去。”
“刘裕啊刘裕,你真是好福气。有妻如此,夫复何求?”刁逵跟刘裕较劲较了二十多年,直到今天,见云秀如此贤惠,才第一次对刘裕有些认可。
刘裕说:“那是自然。你抬走,回去清点吧,天不早了,我还得带粮食走。”
刁逵又看了看,说:“不用这么多,这两箱绸缎尽够了,来人,把这两箱抬走,派两个人送回家去,其他人,押车跟他走。”
刘裕笑了笑,“刁老爷如此仗义,多谢了。”
刁逵也笑了笑,“刘公子如此豪爽,佩服了。”他说完带人拿着两箱绸缎回家去了,路上把那两个妓女遣回了青楼,不想再看见她们。
戚大富大呼小叫地叫丫头小厮把剩下的几个箱子抬回去。
刘裕让刘毅带人在外面稍候,扶着云秀回房,一边走一边说:“有个看相的人说我这手指无法并拢,是漏财之像,现在看来,果然如此。”
“钱财是身外之物,不必挂怀。”
“我当时对那算命先生说,水满则溢,正因为我手中有钱,才能漏出去。如今我手里不但有钱,还有兵。刚替太守招募了两千流民,现在官府钱粮转运不便,我不能看着这些弟兄还有他们家里人饿死,才出钱买粮。所以,你把嫁妆自己收好了,不用为我担心。”
云秀听到刘裕这番义举,非常高兴,说:“夫君,以前我以为你是豪侠,今天我才知道,你是英雄。你放心,你或是要用钱或是有什么事需要我做,只管告诉我,我无不从命。”
刘裕看着娇妻,满眼笑意,扶着她的肩膀说:“好。你这几天好好照顾自己,我明天要陪使君去见一个人,去去就来。”
云秀点头答应,崇拜地看着他。夫妻相拥片刻,刘裕便与妻子告别了。
离开家里,刘裕又去买了二百斤酒肉,才与刘毅带着粮食和兵器装备火速赶往流民营,一到营中,孟昶和诸葛长民、梁贵迎接出来。刘裕命梁贵把粮食和兵器锁入库房,先把军衣铠甲都发了下去,又把酒肉派给了王镇恶的人。
刘毅进了流民营,四下打量,看实在不成样子,忍不住直摇头。
回到刘裕、孟昶和诸葛这几天住的房子——梁贵把自己住的木屋让了出来,临时收拾一下,让他们先住了。刘毅实在忍不住,埋怨刘裕道:“你看看你这些兵,成什么样子?明天怎么保护使君去北府军营?”
刘裕笑道:“现在看是不成体统,他们刚能吃饱饭,还得且练呢,不过人多势众,撑场面还是可以的。明天我陪使君入营,你带一些人在北府军营盘外埋伏,如果见营中大乱,就带人冲进去,如果营中不乱,就原地等着。”
刘毅直摇头,“你让我带这些人?跟我自己一个人去有什么区别?只怕打起仗来,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明天你们处境堪忧,不如,我跟你一起进去吧,万一有事,你我还能互相照应。”
诸葛长民和孟昶还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一问才知道,当时都震惊了。“你们三个人进北府军大营?那不是羊入虎口吗?”
刘裕和刘毅一起摇头,“使君亲身涉险,我们怎么能袖手旁观呢。”
孟昶又说:“刘毅说得对,咱这些流民,刚刚吃上饱饭,别说打仗了,只怕连跑都没有力气跑。恐怕帮不了你们。”
刘裕见他们都担心这一点,就带他们去了王镇恶那一百人的营地。
一进营地,就闻到一阵酒肉的香味。大锅里热汤咕噜咕噜正煮着,混合着香料的味道的热气在营地上空飘荡,生肉在热汤里翻滚,迅速紧缩,飘出诱人的香味,直往人鼻子里钻。王镇恶踩着一个高凳,拿着一把大勺,正在搅和那锅肉。他身后,一百人都围在一处,手里都拿着空碗,眼睛不错神地盯着大锅,有的人在舔嘴唇,有的人已经跃跃欲试,想伸手去捞肉吃了。
王镇恶见刘裕来了,把大勺交给旁边的人,跳下高凳来向他们行礼。众人也都向刘裕行礼。
刘裕笑道:“肉还没吃上呢?”
王镇恶实在地说:“是!多谢长官!我们能吃饱饭就不错了,都没想到,还能吃上肉!”
刘裕说:“王镇恶,让你们的人吃酒肉,是因为明天有一件事要你们去做,你们敢跟我走吗?”
王镇恶看着他愣了一下,然后就笑了,露出牙齿,“长官有事,尽管吩咐,弟兄们吃了这顿酒肉,哪怕是死,也跟定您了!”
刘裕便对这一百人说:“好!明日寅时,你们来找孟总管领兵器,跟我去某地演练。到时候,我不在,你们都听这位刘毅长官调遣。明日可能风平浪静,也可能就是刀山火海,所有阻挡你的,都是敌人,你们敢杀吗?”
王镇恶眼睛里瞬间全是坚毅和狠辣:“属下遵命。长官放心,只要长官一声令下,我们神挡杀神,佛挡杀佛!谨遵号令!”
一百人高喊:“谨遵号令!”
刘毅被他们的眼神震慑到了,一时间说不出话来,看了看王镇恶,又看了看刘裕,忽然意识到,刘裕今天买的不是粮米酒肉,是这帮人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