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辰时,休之已经穿好官服,系好佩剑,认真地整理了仪容,不顾吴勋和刘穆之劝阻,只带了四名侍卫,就往北府军军营来。
远远地看去,北府军连营数十里,一路上见军旗招展,鼓角声闻,号令频传,还有很多士兵正在演练,看起来非常勇武,果然是一支劲旅。
休之且行且叹。他上次来,见北府军军容整肃,感到北伐有望,心情十分激动。而这次来,北府军掉转枪头,成了威胁朝廷的一支叛军,他就像是来探龙潭虎穴,抱着赴死之心。没想到刘裕竟然真的舍命陪君子,已在营门处等候,休之对他生出了几分佩服。
刘裕十分从容,上来行礼,低声说:“属下都安排好了。刘毅带了一百人,在那边林间埋伏。”
休之会意,对他微微点头,算还了一礼,“多谢了。”
刘裕回身,对北府军守门的士卒大声说:“晋陵郡太守司马大人求见王将军,现在请通禀一声吧。”
王恭将军一声令下,北府军营门大开,休之将其他侍卫留在门外,他带着刘裕昂然走进营门。他们穿过长长的甬道,两侧士兵都手拿刀枪,十步一岗,五步一哨,远近不时传来战马嘶鸣,一队队士兵整齐列队,在将领率领下跑出营盘,可能是要开赴前线。
刘裕还是第一次来到北府军大营,看到军中这么多人马,他们盔甲刀剑都反射着日光,令人炫目。他手心里冒汗,暗想,难怪穆之先生和刘毅如此紧张,确实是龙潭虎穴一样的地方。
甬道尽头,就是中军大帐。
大帐内,两侧十几员大将分两列端坐。每个人都身着铠甲,表情严肃,随时要起兵出征似的。
主帅的位置上端坐着的就是王恭将军,他没有穿铠甲,穿着青衫大氅,头上纶巾,像个读书人的样子,神态安然却目光如电,能看透人心似的。他前方的桌上,摆着令旗令箭,身后是一个屏风,画着霍光抱着才几岁的汉昭帝刘弗陵接受朝臣拜贺的画面,俨然已经把自己当成了东晋朝的霍光了,难怪他要进京救驾,清君侧。
刘裕出身市井,见过最大的官就是太守了,今天见了满帐的将帅都端正威严,秩序井然,如此威仪风度,让他不免有些慑服。
他带刀往大帐里走,忽然两侧守门的士兵拦他。
刘裕道:“我是司马太守侍从,为何拦我?”
士兵道:“中军帐内,不许带刀进入。”
休之已进了大帐,略回身往后一扫,并不在意似的,径直往王将军面前走去。
刘裕想了一下,解了佩刀递给士兵。
士兵便不再拦,让他进去了。
休之走到王恭面前,拱手行礼:“晋陵太守司马休之拜见王将军。”
王恭是太后之兄,是朝廷外戚,而休之是宗室,上次他来见王恭,就是以子侄辈的身份拜见。王恭仍以子侄辈待他,还以为他带了粮草来,便称呼着他的名字,笑道:“休之免礼。”
王恭又看到休之身后的刘裕,见此人身穿普通服饰,显然没有什么权位,但他步入中军帐内,如信步闲庭,神色自若,倒有几分英武之气,便抬手一指他,问道:“这是何人?”
休之代为答道:“这是我府中属吏。刘裕,拜见王将军。”
刘裕便向王恭行礼:“小人拜见王将军。”
他话音刚落,帐内后排座中的一个年轻将领就猛的抬头看他。刘裕不知道,这人就是何无忌,刘牢之的外甥,也是云秀以前的未婚夫。因王恭要兵谏,召赋闲在家的刘牢之回来做了司马,何无忌也随舅父回了京口,没想到,刚一回来,得到的却是云秀另嫁他人的消息,还有,兄弟的噩耗。这两件事,都与这个刘裕有关。
王恭仔细审视刘裕,点点头,“此人有英雄气,休之可善待之。休之,这次你带了多少人马,多少粮草?”
休之说:“卑职未带一兵一卒,更无一粒军粮。”
王恭十分意外,他没有说话,目光审视着休之,等他把话说完。
休之慨然说道:“朝廷偏安,半壁江山尽在胡人之手。将军乃国之柱石,世受皇恩,用兵当以北伐为先。卑职自当竭尽所能,以晋陵一郡之富,助将军一臂之力。如今既不能北伐,将军当镇守京口,御敌于国门之外,岂能引兵西向建康,惊动圣驾?
他说完,满帐鸦雀无声。
王恭出身高贵,即“王与马,共天下”的王家,少年时就有美誉,做官后公忠体国,家无余财,是朝野钦慕的一位道德楷模,今天被一个晚辈当面指责,心里十分恼怒,脸上很平静:“司马晋陵此言,老夫当不起。会稽王司马道子忝居丞相之位,重用王国宝这般奸佞,老夫矢志北伐,他们不准,不但不准,还要削我的兵权,削弱北府军。你应该知道,强敌在外,却要削减兵备,可见我朝之祸在萧墙之内。老夫世受皇恩,岂能坐视奸佞蔽上,误国误民?”
休之说:“权臣可恨,大可上书弹劾。会稽王也罢,中书令也罢,一旦朝野物议,他们只能下野。而将军并未受诏,却要带兵进京,震动宗庙社稷,动摇国本,不祥之至。卑职恳请将军投鼠忌器,以国家为念。”
这些问责,是王恭无论如何不能接受的。他冷笑道:“依你之言,老夫讨贼除逆,倒成了国贼了!我若坐视权奸误国,致使朝廷无兵可用,胡人南下之日,才是亡国之时!你不过区区一个郡守,岂敢妄议国政?老夫念你是宗室,又年轻,见识浅薄,不怪罪你,你速速回府准备钱粮,限两日之内送到军中,否则,老夫必将重罚!”
休之根本不吃他这套,“我乃朝廷命官,不是将军家臣。将军不必恐吓。”
王恭怒道:“大胆!来人,给我拿下!”
门外的士兵听到命令,就气势汹汹地进来要抓人。刘裕拉开架势,护在休之身边,喝问:“谁敢!”士兵见他要杀人的样子,一时都被喝住了。
有人见势不妙,劝王恭道:“将军息怒。将军兴义兵,并非造反,不宜逼迫宗室。司马晋陵也有难处。晋陵虽是大郡,但去年大旱,今年又是无数流民涌入,郡守府库这点钱粮,还需应付民生之计,否则一旦民变,京口危矣。不如放他回去,以示将军为国之心。”说话的是帅案下方右边坐席的第一位。此人就是刘牢之,他是北府军名将,与王恭差不多年纪,脸色发红发紫,胡须多得惊人,目光凛凛有杀气。
王恭却对他呵斥道:“放肆!本将军发令,谁教你多口!”
刘牢之是王恭前任故献武公、左将军谢玄手下的名将,曾跟着谢玄在淝水之战大败前秦,功勋卓著,现在虽然下野了,资历还在。他没想到王恭竟然当众呵斥自己,顿时恼羞成怒,脸色涨得通红,但他需要借王恭复职,便把这口气生生地咽了下去。
王恭仍对休之说,“你听明白了,两日之内,本将军便要发兵,钱粮务必送到,否则定不轻饶!”
休之冷笑道:“不必等了,晋陵不敢从令。”
王恭大怒,“你以为老夫的宝剑不够锋利吗?”
休之说,“天下间,难道只有将军的宝剑锋利吗?”
刘裕从休之身后,一步迈上,站到休之前面,同时顺势拔出他的佩剑,横在面前。
在他拔剑的同时,满帐将官都已经站了起来,拔出刀剑。刘裕对众将不屑一顾,仍盯着王恭,“小人斗胆,距将军不过五步,瞬间便可取将军首级。我家太守至公至诚,仗义执言,既为国家,也为将军。将军不可欺人太甚。道不同,不相为谋,将军要举大事,我家太守不支持,也无法阻止,只能袖手旁观,还请将军不要为难,告辞。”他说着告辞,其实哪里走得了,仍然对王恭横剑相向,纹丝未动。
王恭没有防备司马休之竟带了刺客,反倒从盛怒中平静下来,对休之冷笑道:“司马晋陵堂堂贵胄,竟然也用这些市井无赖手段。”
刘裕也笑道:“王将军指挥千军万马,应该知道‘兵不厌诈’。”
何无忌对刘裕厉声说,“刘裕!你若敢行凶,你们主仆立刻会被砍成肉泥,你的亲眷也会遭株连,绝无遗类,你可想好了。”
刘裕一笑,仍目不转睛,逼视王恭说:“小人一介布衣,能与王将军、司马太守同日赴死,是我三生有幸,只怕还能像荆轲、聂政那样名传后世。就是不知道后人修史的时候会怎么评述两位,谁是尽忠殉国,谁是谋逆被刺?”
休之也毫不惧怕,看了何无忌一眼,对王恭和满营众将,为刘裕正名,“刘裕兄与我不是主仆,是生死之交。”
刘裕又说,“王将军见谅,晋陵事情繁杂,还等太守处置。将军也是军务繁忙,不必与在下这种小人物浪费唇舌,否则,若在下稍有不慎,致使将军有个闪失,不说去建康清君侧了,只怕北府军今日就要群龙无首,四分五裂,那便不好了。”
王恭眼看着刘裕的宝剑逼到眼前,满面怒气地凝视半晌,竟然笑了起来,“乡野村夫,竟无知如此!哎,想当年周公恐惧流言,王莽谦躬下士,若他们没有后来的事,后人怎么知道他们谁忠谁奸?也罢,我放你们回去,让你们看看,会稽王和王国宝值不值得你们这样舍命相救。”
休之根本不是支持会稽王,只是不想内乱,但是他也不想再辩解什么,拱手说声“告辞”,便转身走了,刘裕持剑断后。因王恭有令,满帐将官、甬道上站岗的士兵无一阻拦,他们二人顺利地出了军营。临走之时,刘裕还跟守门的士兵要自己的刀。
“兄弟,还我刀!”
那士兵没见过还有这么没心没肺的人,往大帐里看了一眼,见无人阻拦,便把刀抛给了刘裕。
休之的侍卫驾车在军营门口焦急地等着,刘毅在林间埋伏着,也焦急地等着。见他们终于出来了,都松了一口气。休之来到车前,扶着侍卫要上车,脚下一滑,差点没站稳。他稳了稳心神,才上了车,回头叫刘裕也上来。刘裕坐定之后,松了口气,这才发现衣服已经被冷汗浸透了。
休之和刘裕互相看看,都笑了。
休之把头往后仰着,靠在车壁上,说:“我原以为王将军是社稷之臣,能以大义相劝。没想到他如此顽固,如此权欲熏心。哎,争权夺利真的比国家社稷还重要吗?”
刘裕说:“使君,还有个法子,这几天陆续会有各州郡粮草运到,我可以伺机潜入北府军营盘查出粮库所在,再带人趁夜放火烧粮。北府军自恃兵强马壮,未必有此防备,如果得手,王将军没了军粮,自然就无法起兵了。”
休之摇摇头,“我不赞同王将军兵谏,也不想北府军蒙受损失,将来北伐,还得靠他们。”
刘裕说:“那,使君只能袖手旁观了。”
休之无语良久,最终叹了口气说:“国家有此劫难,可能是天意吧。”他停了会儿,又问:“流民营已有二千士卒,粮草兵器,筹备得如何了?”
“刘毅已给了我二百套兵器军服,粮饷,正在筹办。”
虽然刘裕没有明说,司马休之也想得到是他在左支右绌,勉力维持,便说:“难为你了。这一段我诸事繁忙,没有顾及流民营,我会严令刘毅命他十五天内准备好所有粮草兵备,送到你的手上。你辛苦一下,立刻开始训练,半年之内要练成一支精兵。”
刘裕说:“是。使君,若无他事,属下便告退了,刘毅还在林间埋伏着,得等我消息才会撤走。”
休之点点头,“去吧。只有一件,以后你我以朋友相处,不要自称‘属下’了。”
刘裕笑了,告辞下车,“有你这句话,我就心领了。职分所在,不敢僭越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