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假很快结束,已是四月初了,刘裕恋恋不舍地辞别云秀,去太守府销了假,然后叫上孟昶和诸葛长民一起,去流民营征兵。孟昶本是个富贵闲人,诸葛长民虽然是穷出身,偶尔替人做工,但生性任侠使气,游手好闲。一听刘裕要带他们去做征兵官,这么威风的事,两人哪会推辞,一路上走得比刘裕还快。
到了流民营,三人都十分意外。这流民营里里外外破烂不堪,一排排的全是用木头胡乱搭起来的窝棚,风一吹就摇摇欲坠。还有些屋子干脆就是茅草亭,只有一个屋顶。四根柱子。还有的人就在露天躺着,也不知道是睡着了还是死了,也没人来问一句管一管。就这样的房子,还是一户人家七八口人挤占着一间,老人咳嗽,孩子哭,男人女人满脸愁容。再看不远处的王谧献出的田地,倒是已经整理出田垄阡陌,按户分配,有些田里虽然已经插了些秧苗,大多数田地还荒着,更有的田地里赫然是十几座丘墓,有的竖着墓碑,有的连碑都没有。
孟昶看得大为震惊,“这不是流民营吗?怎么跟没人管似的?”
刘裕说:“走,找营头。”
他们随便问了一下,就找到了管营的营头。
营头竟然是他们的老相识——大胜赌坊的梁贵。
这才几个月没见,他竟变得愁眉苦脸,骨瘦如柴,不像贪墨了钱粮的样子。他见了刘裕几个人成了太守府的上差,态度十分谦虚,也不管过去有什么梁子,一肚子苦水正愁没地方倒,一下子全说了出来:
“几位爷,你们说小的我怎么摊上这么个差事。太守来了京口之后,清查豪门不法之事,眼看着何家倒了,我们刁老爷怕了,把赌坊都关了。我也是求爷爷告奶奶,想尽了办法才谋了这么个差事,满以为有点油水,谁知道,虽然太守大人是一片善心,可府里各位管事的大爷都贵人事忙,谁记得咱这个地方,钱粮总是不能按时发放,小的我拿什么给这些人盖房子请郎中?
“再说,咱这里来的人太多,听说咱晋陵有流民营,这一传十十传百,一天能来一千人,这人一多,就更不行了。一开始还能给每户人家发个几十文钱几升米,让他们先安顿下来。后来,来的人多了,就不够了,一来没有钱米,他们只能喝西北风,二来种子不够,等不到秋天有收成,就得饿死。就为这点钱米,还打架斗殴死过好多人呢,也没地方埋,都埋那边地里了。我也管不住,没办法,由他们去吧。再后来,就是现在了,还是每天上千人来,来得快,走得也快,留下的都是走不动的,走的人多了,剩下的人倒是也勉强能活命。几位爷来征兵,那是救苦救难的大善事,不用征,只要有口吃的,他们拖家带口地能把命卖给你。现在这营里少说还有一千来人,走得动的精壮汉子二三百个。您要是看我还行,我也愿意当兵啊,您把我也招了去吧,我家里还有老婆孩子要养啊……”
刘裕等三人听得都唏嘘不已。京口是个富庶的地方,虽然刘裕、诸葛长民出身贫寒,还不事生产,也都能度日,这样颠沛流离的惨状,他们还从未见过,更不用提孟昶出身大家,从来是衣食无忧,这种惨状,他做噩梦都不会梦到。
诸葛长民说:“哎,只怕这里还是好的。听说有些地方饥荒水旱灾害不绝,已经十室九空了。”
孟昶问:“刘裕,这情况得先赈灾吧,咱还招兵吗?”
刘裕说:“招。太守有令,募兵两千,咱们得替他把这支军队拉起来。流民们当兵吃粮,一家老小才活得下去。”
孟昶说:“好!那咱就把你带的两张告示贴出去,招兵!”
刘裕把云秀写的两张告示拿了出来,展开放在桌上,从靴筒里掏出匕首,把两张纸都从中间割开,将写着“太守”、“减租”的那两半张纸折起来收好,将“征兵”“吃粮”四个字拿了起来,叫梁贵带他们去流民营空旷的地方,立起一根木头柱子,刷好浆糊,将这四个字贴在上面。
看到“征兵吃粮”四个字,流民营轰动了,人们看到了一线生机。来投军的人挤破了头,男女老少都有。
刘裕立了个规矩,只选十八岁以上三十岁以下身体强壮的青年男子。
孟昶和诸葛长民负责筛选兵员、登记造册,看每个人都惨,有的流民条件不符,孟昶也想收进来。刘裕不同意,说:“军中无戏言,既然招兵,就得按招兵的规矩办。”
孟昶反问:“那些人家没有青年男人的,就看着他们饿死吗?”
刘裕说:“这些人家,你都一一记录下来。以后符合条件的当了兵,就吃军粮了,流民营的钱粮就能省出几份来,都拨给那些当不了兵的人就是了。”
孟昶恍然大悟,“对对对,我怎么没想到。”
不到一天时间,已经募兵三百人。其他地方的流民得到消息,纷纷赶来。总共不到三天时间,已经招够了二千人。
二千人都是面黄肌瘦的青年男子,列队站在流民营外的空地上。刘裕登上一块大石头,向他们喊话:“弟兄们,我是刘裕,奉晋陵郡太守之命招募你们从军报国。我知道,弟兄们来当兵,是为了吃粮,是为了一家人活命,大家放心,我不会让你们饿着!但是,既然当兵,就得知道军中无戏言,就得知道军令如山!自今日起,你们上午耕地,下午练兵,平时务农,战时成军。你们要严加训练,要听从命令,要奋勇杀敌。有违令者,定斩不饶!明白了吗?”
士兵们齐声大喊,多少还是有点中气不足:“是!”
站在第一排最左侧的士兵喊道:“长官,什么时候发饷?只要有粮,哪怕是刀山火海,我们都跟着您去!就算是佛祖菩萨挡道,我们也不怕!”
许多士兵都附和。
刘裕看着他:“你叫什么名字?”
士兵说:“回长官,小人王镇恶!”
刘裕说:“好,今天起,你就是百夫长了。从你开始,数出一百个人,以后都跟你了。”
王镇恶马上说:“是,我是百夫长,那您就是千夫长!”
刘裕一笑,往营里一指。众人回头,见营盘内已经支起了二十几口大锅,火烧着,水开着,十几袋子米倒进了锅里,几个人拿着硕大的铲子正在煮粥。饥民们已经排着队在等粥熟了,对众人大声说:“弟兄们,我还是那句话,我刘裕不会让你们饿着的!明白没有?”
王镇恶和士兵们激动地回过头来看着刘裕,用尽全身力气喊道:“是!”
刘裕下令部队就地分成小队,每队一百人,除了王镇恶之外,其他小队也都以第一人为队长,带回去依次序就餐。
诸葛长民和孟昶站在大石头旁边的平地上,全程仰视,咂舌不已,觉得刘裕刚才就像换了个人。诸葛长民悄声问:“这还是那个吃酒赌钱追女人的流氓无赖吗?”
孟昶对刘裕很佩服,说:“还是他。你记不记得有一次他玩樗蒲,当时他家无余财,敢跟人玩一百万的赌局,连输了几把都面不改色,最后一把全赢了回来。当时我就知道,这小子不简单。”
诸葛长民说:“他不简单也得靠刘毅给钱粮啊。你没听见吗,有粮吃,这帮人才跟着他干,没粮,他们该把他吃了。”
“刘毅?刘毅没给。这是刘裕自己出的。”
“怎么?刘毅那小子不是管流民兵的钱粮吗?”
“刘毅说了,正筹钱呢,没有那么快。刘裕等不了,就自掏腰包了。”
“啊?今天这么多粥,不会是他赌钱赢回来的吧?要不,又是你垫的钱?”
“嗨,这才几个钱。这小子在太平坊一战成名,现在京口城里多少人趁着他成亲,上赶着给他送钱呢。买这点粮食柴火不算什么。”
诸葛长民啧啧地说:“这小子比我强。这队伍又不是他自己的,他还出钱。我要是这么有钱,一定先买房子买地,让我老娘住好了。”
“你看上哪所宅子了?我也送你一个。”
“算了吧你,有钱也不是你这么花的……”
在他们聊天之际,士兵们已经都解散去吃饭了。刘裕从大石头上跳下来,笑着骂他们:“嚼什么舌头呢?”
诸葛长民笑道:“没有,我俩正合计,能不能在你手下也当个百夫长什么的。”
这时,梁贵踅了上来,满脸堆笑地说:“刘裕……爷,您看,您这么忙,还得想着买粮、买柴火、煮粥这些事,多心累。您交给我吧。我正管着流民营这一摊事呢,这是我分内的差事呀,您交给我,我一定替您办得妥妥当当的。”
诸葛长民和孟昶相视一笑。
刘裕笑着问梁贵,说:“你想管军营的事?”
“想!”梁贵把胸膛一挺。
刘裕笑了笑:“我信不过你,怎么办呀。”
梁贵“嗨”了一声,“我的大爷呀,我都改了!以前都是我混蛋,我都改好了。家里也有老婆孩子要养,我也是不容易……”
他说着要哭,刘裕摆摆手:“算了算了,这摊事,他俩帮我管着,你要是非想掺和,就在他们手下听令吧。”
梁贵千恩万谢:“您放心,我一定好好的干!再不做那些丧良心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