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刚叫第二遍的时候,云秀就醒了,想起来给母亲和哥哥烧饭,这么多年,这都是她每日的早课,都已经习惯了。
今天起来,云秀发现身边躺着刘裕,还有点不习惯。
见他还没睡醒,云秀就也不做声,在旁边抱膝坐着,手托着脸颊,仔细地端详他。相识这么久,云秀还没有仔细看过他,闭上眼睛,都想不起来他的样貌。
现在成了亲,云秀才敢这样地看他,原来他眉毛、眼睛、鼻梁、嘴巴,是这样的形状。云秀不觉伸出手去,想摸一摸他的脸庞,快碰到他的时候,又不好意思,把手退了回来。其实云秀不了解他,他喜欢什么,讨厌什么,以前还做过什么,也始终不明白他为什么一定要对自己死缠烂打。但是这个陌生的男人,以后就是自己的丈夫了。云秀很恐惧,不知道要怎样跟他过日子。
云秀就这样呆坐了一会儿,忽而又听见一声鸡叫,决定还是先去做早饭吧。
她刚要起来,就被刘裕一把抱住,原来他已经醒了,是假装还睡着。
刘裕也不睁眼,就抱着她不让她起来,说了一句:“女曰鸡鸣,士曰昧旦。”
云秀被逗乐了。
刘裕才睁开眼睛,笑着说:“成了亲才看新郎,不是太晚了吗?怎么样?看仔细了吗?我这长相,娘子还满意吧。”
云秀脸颊飞红,低下头去,“你早上想吃什么?我去做饭吧。”
“不急,跟我说说话。”
“不好吧,现在天冷,灶膛要烧一阵呢,再晚,一会儿早饭也晚了。”
刘裕听了,抚摸云秀的手,怜惜地说:“你这双手,只应该弹琴写字绣花,不该让你做这些事。可恨我认识你太晚了,让你受了这么多年的苦。这些事情,以后都不要干了。”
这么多年,除了母亲,也就是刘裕体谅自己,云秀有些感动,笑了笑说:“哪里有那么苦。弹琴我不会,写字绣花倒是会的,做饭织布也是会的。我嫁给你,自然会替你操持家务。”
“以后不要这么辛苦,这些事都不用做。孟昶已经把那两个丫头送给咱们了,以后让她们伺候你。”
“啊?白要人家的丫头,这不太好吧?”
“没什么,孟昶总说‘朋友有通财之义’,他跟我是多年的兄弟了,早不论这些了。你若是不要这两个丫头,他还不高兴。”
“那我也闲不住啊,总得做些什么?”
“你伺候我,就像昨天似的。”刘裕一副坏笑。
云秀嗔怪一声,红了脸,把被子往头上一蒙,不理他了。
刘裕还想跟她聊天:“对了,你昨天想问我什么?我没来得及答。现在你问吧。我一定都告诉你。”
云秀慢慢拿开被子,却不看他,眼睛望着帐顶:“我想问你,你以前的事。还有,你我不过是萍水相逢,你怎么肯那样帮我?”
刘裕便慢慢地告诉她,“我呀,从小父母双亡,是婶婶和继母把我养大的。她们也早早故去了,就留下我还有两个堂弟道规、道怜,他们两个读书上进,比我强。王谧先生是我父亲的朋友,教我读过几年书,偶尔也管教我一下。然后我就没人管了,从小打架斗殴赌博吃酒,没做过正经事。那天在赌坊见了你,我就喜欢你,就想我要有个家,后半辈子,有你陪着我。”
“那你见的姑娘也多了,为什么喜欢我呢?”
刘裕没想到她问这个,不知道怎么解释,愣了一下说了实话:“因为你漂亮啊。”
云秀有点失望,“那将来我老了,或者你又遇到了漂亮姑娘,你就不要我了吗?”
刘裕笑了,“不会的。我会一直好好待你。”
他这话,云秀也不知道该不该信。不过看到他身上被刁逵用皮鞭打得留下的旧伤痕,云秀想,“他曾这样舍命相救,定然不会负我吧?”
成婚之后,刘裕带云秀去祖坟祭祖,告诉所有故去的长辈他娶亲了。云秀忽然觉得,他这样自己一个人长大,怪可怜的,决定以后的日子要好好照顾他。刘裕对她更好,什么都不让她做,除了孟昶送的那两个丫头巧燕、如月,又雇了两个小厮,一应家务活计,都让下人去干了。
戚大富更是一副老爷模样,摆了一把椅子坐在院子里,一天到晚坐着,吆五喝六,还不停地叫巧燕、如月,不是给他上茶就是给他捶腿,两个丫头暗地直撇嘴,还得云秀常常出面护着。
刘裕看出戚大富的心思,让他别打这两个丫头的主意,他还要留着她们伺候云秀呢,少一个都不成。
云秀常来陪戚母说话,戚母见她从头到脚焕然一新,不像过去那般窘迫,知道他们夫妻情深义重,也非常高兴。
云秀除了陪母亲说说话,平时没事干,闲着发闷,偶尔踩一踩织机,也被刘裕制止了,“我说过,以后不让你受苦,不许再做这些事了。”
云秀说:“这些事我做惯了的,不辛苦。”
“那也不行。”
“那这织机总这样闲置不用,不是白白浪费吗?再说,我闲着也没意思。”
刘裕说:“谁说的,你有重任在肩。跟我来。”
他把她带出房来,看到满院子站着小孩,都是她过去的小学生们。
小孩子们人人手里拿着一本《诗经》,向她躬身行礼,“拜见先生。”
自从云秀被市井流言污蔑,又与何家一番纠缠,这些小学生早就不再来上课了,她一度怀疑自己辱没了父亲的名誉。今天看到他们都来齐了,还称呼她为“先生”,云秀觉得意外,又很感动。
刘裕对小学生们训话说:“圣人说,不学诗,无以言,不学礼,无以立。如今先生肯教你们读书,你们要好好学,认真学,学到骨子里去,以后做个明理的人。所以,从今天起,你们几个,每日未时来上课,上一刻钟,课上不许大声喧哗,不许交头接耳,不许嬉闹打斗。谁有事不能来的,务必请同学代为知会先生。每两天,先生布置功课,你们都必须完成。每半年,考书一次,背不上来的,要打手心。听到没有?”
小学生们拖着长声,“听到了。”
刘裕又对云秀笑着说:“好了,学生列队已毕,请先生上堂吧。”
云秀便问学生们:“上次讲到哪里了?……”
刘裕也搬了个凳子,坐在最后一排,看着云秀给孩子们讲课。两人不时地四目相望,云秀眼神里满是感激,刘裕眼神里满是欣赏。
一会儿,学堂散了,小学生们规规矩矩地向云秀行礼告退,然后退到大门处就再也忍不住了,像解了绳子的小猴子们,嘻嘻哈哈地一哄而散。
云秀问刘裕说:“你告诉我,他们怎么都来了?”
刘裕笑了笑,“还不是云秀先生教书教得好,又不要钱。谁不来学!”
云秀说:“夫君,多谢你体谅我,只是,我之前教书,已经惹人非议了,现在成了婚,更得谨言慎行,深居简出,免得再有什么流言连累到你。”
“别听旁人瞎说,愚夫愚妇懂什么。教人读书,导人向善,这是好事。尤其是现在世道不太平,多一个人读书,就少一个人做贼,就算做贼,也能盗亦有道,不会多作恶事。”
云秀就是这样想的,没想到这一番用心,他竟能理解。云秀非常感动,差点要拿他当知己,却又听刘裕嬉皮笑脸地说:“我小时候要是遇到你这样的好老师,一定用功读书,怎么会去赌钱吃酒。”
云秀笑问:“王先生还不好?”
刘裕大笑,“我喜欢你这样美貌的女先生。”
两人正说笑着,朱龄石蹦蹦跳跳进来,把两个糖块还给刘裕说,“姐夫,你让我买的糖块都发完了,学生们一人四个,还剩两个。”
云秀点着头,以一种“原来如此”的眼神,看着刘裕。
“你快吃了吧,给我做什么?”刘裕笑了,冲朱龄石屁股上轻踢了一脚。他已经很轻了,朱龄石还是被踢得哎呀一声,趴倒了。
云秀嗔怪地推了刘裕一下,去把朱龄石扶起来,“小石头没事吧。”
朱龄石拍拍身上的土,满怀期望地说:“没事,姐夫,你教我吧,你这身功夫,能教给我吗?”
刘裕觉得踢得太重,对不住他,就答应了。不过,他一把摘掉朱龄石的帽子,“听说你这帽子睡觉的时候都不摘?这样哪行?”
朱龄石忙用手捂住一头黄发,眼神一下子就黯淡了,他低下头,默默地转身要走。刘裕叫住他:“回来!男子汉,大丈夫,连句话都不敢说?成什么样子?”
朱龄石站住不动了,默默地转回身来。
刘裕笑着说,“曹操有个儿子叫曹彰,跟你一样,也是黄须发,可他勇冠三军,敢手搏猛兽,后来当了大将军。你不用怕。只要你读圣贤书,遵圣人之道,不管是头发是什么颜色,你都是中华子弟。”
朱龄石抬起头,问询的眼神看看云秀。
云秀点点头,“没错。”
朱龄石说:“可是,小学生们都笑话我,总指着我头发说我是胡人小杂种。我不想让他们笑我了。”
刘裕说:“那也简单,你去找个郎中,抓点能染黑头发的药来,让巧云、如月给你煎了,把头发一染不就行了?晚上睡觉还戴帽子,那得多难受?再过一阵,天热了,你不得生一头痱子?痒都痒死了,还练什么武?”
朱龄石被他说得咯咯地笑了,“那我要是不戴帽子了,好好练武,好好读书,将来能做大将军吗?”
刘裕郑重地点头,“能。”
朱龄石一蹦三尺高,刘裕扔给他一块银子,他接了蹦蹦跳跳出门找郎中开药去了。
刘裕对云秀说,“女先生,还得烦你帮我个忙。”
云秀问:“什么事呀?夫君只管吩咐便是了。”
“帮我写一个招兵告示。”
云秀玩笑着行了个礼,说声“是”,便回房去,展开一张纸,研了墨,提笔洋洋洒洒写了一篇文章。刘裕斜在床头看她写字,直到云秀把文章递到他眼前,他还才回过神来。
刘裕伸手去接文章,却向前多探了一探,抓住云秀的手臂,一把将她拉到怀里。他搂着美人看文章,看完笑着说:“你文章写得好,可惜能当兵的人都看不懂。”
云秀一愣,“那要怎么写呢?”
刘裕说:“两张纸,每张四个大字,‘太守征兵’,‘吃粮减赋’。另外,再写一张纸给我,也是四个字,‘永结同心’。”
云秀低头含笑,幸福地靠在他的胸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