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的不幸终结了父亲的英雄情结。
诸多的原因让父亲辞去了大学中的工作,独自一人来到了江心一块无人问津的岛上开荒捕鱼,过着隐居的日子。
父亲给我们的记忆很少。除了母亲讲过的之外,父亲对我只属于几个冬天。
隆冬的时候,父亲带回一家人一年的口粮,然后就坐在火炉旁,翻着一本破旧的古书,整日一言不发,像座沉默的大山,压得屋里空气稀薄,待在屋里,就像在青藏高原。
在阴霾的日子里,母亲始终是高原上那轮太阳,用她最大的热能温暖我们,照耀我们,给我们生存的氧气。
她不像丈夫,那么在意儿子的前程和家族的面子和荣耀,那么在意来自世俗的眼光和社会的压力。她在意的是全家的吃饱穿暖,她在意儿媳每次来时的脸色,她在意儿子哪天回家。
鸡叫三更,母亲就起床。在当屋中央,用三块砖支上一盘煎饼鏊子。一手续柴禾,一手摊煎饼。四壁挂满白霜的屋里,顿时蒸气腾腾。
天刚蒙蒙亮,有人来取煎饼。天亮以后,一切收拾妥当,再摊就“摊事”了。这种小生意在那会儿叫投机倒把,挖社会主义墙角。如果没人来换煎饼,母亲就整夜犯愁,不知明天和谁张嘴借出几个孩子的学费。
那年二姐考上了北京航空大学。三姐因成绩优异可保送上中学。
那年,她俩同时辍学了。
她俩的辍学不是因为家里的贫穷。最主要的是政治背景。她俩的辍学,让学校的老师惋惜了很久,又爱莫能助。
三姐叫禾禾。
当屋里蒸气腾腾的时候,禾禾已从机务段捡回一筐煤核。
禾禾十多岁,长着一双又亮又黑的眼睛,梳着一个歪把小辫,虎虎生生像个男孩。她整天在外面拾柴禾,捡煤核,一双小手粗糙得像把小锉。那些寒冷的冬日里,母亲的坚强和隐忍在她身上折射出五彩缤纷的虹色,这个小姑娘给家人平添了不少生气。
三年自然灾害的一个秋天,禾禾跟着邻居一帮大人扒火车去了很远的农村拾庄稼。
所说的“扒火车”就是不买车票,当火车在一个小站暂停的那刻蜂拥而上。
那天车站人太多,车只停几分钟。她干什么都贪得要命,把个小包包拾得鼓鼓溜溜,背在身上只见包不见人,结果没挤上车。大人们上车一招呼,偏偏少了禾禾。这时,车已经开了。
车下好多人在追车,有些手脚麻利的小伙子抓住车门吊着往上攀,就像铁道游击队。
禾禾也在追车。她长得那么小,十多岁的孩子看上去也就六七岁的模样。邻家的哥哥想跳下去等她,已经来不及了,车急驶而去。禾禾弯着的小小身影渐渐变成一个小小的逗号。
回来的邻居们负疚地坐在我家,看着父亲一圈圈地在地上走。邻家的那位大哥哥拍着大腿自责地直哭。
大概快天亮了,禾禾回来了。
没等进院,就大呼小叫:“娘,我回来了!”父亲一拍大腿瘫坐在炕上。
禾禾满脸兴奋地进了屋,掏出一个胡萝卜在身上擦了两下递给我,然后拿出一根谷穗吓唬我:毛毛虫。她根本没在意满屋为她着急的人,不住往外翻弄她的收获。
那天起,她算见了世面。
她追了半天火车没上去,又回到小车站,和那些也没上去车的人等下班车。车来的时候,她跟准一个身蛮力大的叔叔,在爬车的那会儿,她死抓住那人的包裹不放,那人拨开人群,第一个登上列车,返身抓起禾禾扔到车上。
在车上,大家问她在哪下车,她不作答。仔细听好哪拨人是在哈尔滨下车,就坐在人家的身旁。他们下车,她就跟着下。出了车站,她听有人去太平桥,她就跟在后面。有人想帮忙背包,她死抓着不放。大家一路认为这是个哑巴孩子。
到了毛子坟,就是现在的文化公园,她心里有了底,她能找到家了。
这时她才感到又累又饿,走不动了。她坐在一个树墩上开始啃胡萝卜。有几个下夜班的人经过,就凑过来问:“小妹妹,能不能把胡萝卜卖给我点?”
那时食品紧缺到有钱买不到。禾禾一听,背上包就跑,一气跑回了家。
从那,禾禾不再跟着大人们去拾秋,而是领着邻家的孩子们爬上火车,拾庄稼。
腊月里,大哥回来了。他手里领着一个和我年龄相仿的小女孩。小女孩穿着一件我从未见过的漂亮衣服,戴着一顶粉色的小绒帽,穿着一双红皮鞋,像童话里的小公主。虽然她的爸爸蒙难,但她的外祖父母让他们衣食无忧。所以母亲到死都在感激这两位亲家。
一见小公主来,我就无地自容。急忙找出夏天的花褂子套在油渍麻花的棉袄上,把光着的脚藏在屁股下,就是不肯下炕穿那双破草鞋。我的这点虚荣心,一直是禾禾姐姐笑话我的把柄。小时候我丢了,哪也找不着。后来禾禾想起新搬来的一家,就到那找,果然我正坐在人家炕上吃面条。禾禾这个气,人家刚搬来不到一天,我就能大模大样地像人家孩子一样坐在那吃饭。她拉着我往外走,我下炕后,看到地下人家孩子的小红皮鞋,二话不说,穿上就走,直到人家拎着草鞋来换,禾禾才发现。
后来,哥哥姐姐们给自己孩子买啥,就给我买啥。记得二哥去上海出差,就带回一双皮鞋,给了我。
大哥回来,日子渐渐好转。
春天,开江解冻。父亲在江心岛上开垦出一大片田地,还造了一条船。现在我才明白父亲开荒的用意,他是为儿子归来找一块可容身立脚的地方。
这个岛上长着茂密的茅草,是当时老百姓盖房用的材料。大哥每天划着舢板把草运到江南卖一个好价钱。
这条草船因为禾禾很出名。
那年禾禾14岁。大姐说,禾禾就是那会儿累得不长了。禾禾的个子正好跟茅草一样高,她双手抓住苇草的尾巴,一抓就是五六捆,整个人猫在草垛里,只见草动不见人走。每次装船卸船,大小伙子都比不过她。所以,别家的船往返一趟,大哥和禾禾的船能返两趟。这个速度让贩草的同行钦佩不已。
后来,江北的生产队发现这个生意的红火,就垄断了这个草场。
到了秋天,生产队把割好的草捆成捆,码成垛,等着买主。
买主大多住在江南,他们已习惯那些草船运来的方便和便宜。这时,好多草船都到生产队的草场上去偷。禾禾的船也不例外。草甸子太大,生产队管不过来,就在江上的航段设卡堵截。
为了躲开卡子,禾禾的船经常走一条不常行的航道。因为一次超载,整个船打了流子。行船的人都懂,“打江流子”是很危险的。当时,禾禾正在草垛上睡觉,浑然不觉,船沉了,草垛顺流而下。
大哥水性极好,在南方剿匪时,押解土匪的木筏被劫持的土匪打沉,被绑的土匪和几个水性不好的战士都被水卷走,只有大哥生还。这次,大哥赶在草垛冲散之前,把禾禾救了下来。她这才醒了,发现江上飘着七零八落的草,自己正被大哥推着往岸上游。
过早的摔打,磨炼了她吃苦耐劳、敢于迎接挑战的坚强性格。虽然只读过小学,靠自学和进修,成了企业的财务总监。退休后宝刀不老,一直兼着几家企业的财务顾问。
不上学了,禾禾坦然地对待了,二姐不然,当大学政审不过,她就不出门了。
二姐叫桂树,母亲生她时梦见一棵桂树。但始终没人叫她桂树,却叫她小日本。
打小她就像个日本女人一样爱跪着,干什么都彬彬有礼,你叫她三声桂树,她像没听见。你叫她一声小日本,她利落回应。大家逗她,说她是日本人投降时丢下的孩子,说的次数多了,她竟走了心,当真以为自己是个小日本鬼子。后来,她真的把儿子送到日本去读书。
桂树从小就与众不同,一副傲慢的神情,不高兴时,谁都无法叫动她。初月讲过她们三个的一个故事。
我家曾有一块菜地,离家很远,在老平民义地,大概是现在的古梨园一带。
初月从小就能把苦难的岁月浪漫成美丽的童谣。
太阳没出来,她背上禾禾,领着桂树,挎上一个篮子,提上一壶水。篮子里装着几个窝头,几张饼,一把伞,一包小海米,还有点酱醋,说要到地里拌黄瓜吃。桂树手里抱着一张狗皮,是给禾禾午睡铺的。
初月那时大约七八岁,桂树四五岁,禾禾也就二三岁。
在路上,初月不知怎么得罪了桂树,好像忘了给她带那本破小人书。她死活不帮姐姐拿东西。
桂树把狗皮扔到地上,坐在地上就不走了。初月急脾气照她屁股就一脚,她不哭也不叫,就是不动窝。初月没法,只好来回背着两个妹妹提着东西倒短。
先背着禾禾拎着篮子走十来米放下,然后回去背着桂树拎着水壶走十来米放下。来来回回不知倒腾多少遍,太阳正午了,才算到了地头。
到了地头,桂树就嚷着吃东西。初月这个气,如果不是你耍赖,韭菜都割完了。她喝令:“小日本不许吃!今天饿死你!”桂树自知理亏,把伸到篮子里的小手缩了回来。
初月喂饱禾禾,把禾禾放在支着伞的狗皮上睡觉,自己就到地里干活去了。干了一阵回来,见桂树坐在日头下,歪歪斜斜地枕着篮子睡着了,手里还拿着半块窝头。篮子里的饼一张也没敢吃。
桂树自小书就读得好。父亲很看重她,希望她将来能做个法官。解放后,父亲曾是新中国第一批人民陪审员,所以他老人家很希望有个儿女搞法律。
其实,桂树就没有当法官的想法,她报考的是北京航空大学,她的梦在天上。
连上学都没资格了,桂树每天就抱着个磨棍,一边看书一边推磨。
那时,我也就磨那么高,双手举着才能够到磨棍。我经常举着双手帮她推磨,没几圈就晕头转向。我真佩服桂树姐姐,她像驴子一样一圈圈转,不但不晕,还能看书。想那上不了大学的苦恼,就这么一圈圈转麻木了。
看到桂树一天到晚在磨房转,母亲很担忧。果真桂树病了,在腋下长了一个致命的大痈。治了几家大医院都不见效,后来,在道外冯庆封的诊所医治。这家诊所专治疮痈远近闻名。
在治疗期间,母亲又打听到一个偏方,吃大山楂攻毒。那么困难的时期,也不知父亲从哪弄来一面袋子山楂,桂树捡回一条命。
爹娘知道这病的根源,于是父亲带她去了江心岛。
江心岛十分荒凉,但父亲开垦的那片土地是世外桃源。
江水时涨时落,野鸭成群在草丛中做窝。有水鸟低旋的江面就会有鱼。于是,父亲带着桂树在那儿撒网,一网捕来人欢鱼跃,回来的路上,随便捡几枚野鸭子蛋。有时,父亲用一块石子便击中一只野鸭子。江心岛不仅成了我们一家赖以生存的基地,大哥回来的避风港,也是桂树医治心灵创伤的地方。
从岛上回来,桂树不再整日围着磨道转了,她开始跟着禾禾扒树皮、割柴草。
火车道北有一片荒草甸子,到了秋天,枯草连天,是搂柴草的好去处。
那时,毛泽东主席没有采纳马寅初老先生的“人口论”,每个妈妈都生好多孩子。限于当时的医疗条件,每当出“天花”,孩子们只能自生自灭。当时有个说法,夭折的小孩不能埋,埋了会作妖,只能扔了喂狗。因此,这片荒甸成了死婴的墓地,很少有人来。
禾禾胆大,看到这里柴草密厚,领着桂树来了。
暖暖的秋阳照耀着这片金色的草甸子。几只野狗在草丛中嗅来嗅去,偶尔可见挂在草丛中的碎布片。
看见禾禾她俩,几只野狗瞪着血红的眼睛朝她俩奔来,吃惯了死孩子,见了活孩子也有了想法。禾禾挥着镰刀一阵狂吼,吓得野狗掉头跑了。
桂树生怕碰到小死孩,一直战战兢兢。真是怕啥来啥,当她抓住一把草正要下镰的时候,突然看见一只小手,她一惊一镰下去搂在了自己腿上。
听到桂树没好声的尖叫,禾禾放下手里的草奔了过来。只见桂树呆呆立在那里,鲜血顺着裤腿往下淌,血滴在一个小包包上,里面露出被野狗撕烂的死婴。
桂树的腿割得不轻,一条又深又长的口子,肉白花花地翻着,血汩汩地冒。一只野狗远远抽动着鼻子,贪婪地盯着桂树腿上的血。禾禾记得大人常用的土方,抓起一把土按在了桂树的腿上。
从那次后,禾禾干啥也不带姐姐出去了。桂树也断了出去干活的念头,从此死心塌地地抱着磨棍推磨。
这盘磨支在厨房的地中央。桂树推起磨来有板有眼,不紧不慢。翻一页书,推一圈磨,发好的苞谷掺着黄豆,被磨成细嫩的浆水,顺着石磨的纹理,细密地往下淌。
这盘磨,不仅见证了一个女孩的大学梦想怎样破灭,怎样碾碎,还见证了父亲的死里逃生。
磨是从江北一个老乡家借来的。
那天,父亲在老乡那里多喝了几口,上路时天色已晚。过江的时候,天下开了雪,雪越下越大,捕鱼凿开的冰窟隆被雪盖住了,父亲推着的独轮车不慎掉了进去。
好在,只有人在水里,独轮车一半在水一半在岸。父亲水性好,遇事又不慌,他从冰水中冒出头来,一手小心抓着冰面,一手往车轮上拨水。估摸车轮被冻结实了,父亲一纵身抓住车把。这时,冰面咔咔作响,父亲纵身越出冰面,用力推车,小车带父亲滑到远处。父亲身后的冰又碎了一片。
北岸的不远处有一个窝棚。父亲敲开门,里面住着一对中年夫妻。他们给父亲熬了一碗姜糖水,又给父亲换上他们的棉衣。父亲怕家里惦记,暖和过来,又讨了一口酒喝下,连夜推着磨回了家。
过后,父亲带上桂树姐姐去拜谢人家,并到江上祭拜。
父亲历险过的这片江面晶莹透明。凛冽的北风从江面掠过,把雪变成烟尘飞远了。桂树姐姐把鲜红的海棠果投向那片父亲踏碎的冰碴儿,在冬日的阳光下,就像水晶镶着红宝石一样闪着光芒。
谁能想到,桂树姐姐如此虔诚祭拜的大江,竟然在三十多年后,带走了她的儿子。如果父亲有知,一定滂沱泪下。
桂树姐姐虽然没有像父亲希望的那样成为一名法官,也没有像自己的梦想那样成为一名航天科学家,但她成为了一名出色的企业家。改革开放之时,当中国南方出了一个步鑫生,北方出了一个马胜利,她也辞去了厂长的职务,成为最早一批“下海人”。
在河北时,一位马路占卜人执意要给她算一卦,说她有一个灭顶之灾。不久她急病住进医院。她想起占卜人的话,以为是这档子事。谁料想,当那个炎炎的夏天来临时,对于一个母亲,真正的“灭顶之灾”来临了:大学刚刚毕业的儿子不幸意外溺水身亡。
那个斯文懂事的大男孩,成为我们心中永远的痛。我曾写下一首《河殇》怀念这位永远定格在24岁的孩子。
似乎因着从小的日本情结,这个悲伤的母亲把小儿子送到了日本,然后和丈夫闭门谢客,中止了如日中天的事业,又回到了心中的“老磨房”。
我也出生在这条街上。
那年父亲63岁,母亲47岁,而且子孙满堂。所以,我的名字叫多多。
多多11岁父亲故去。多多31岁母亲故去。
于是,多多11月1日嫁了人,生个儿子叫“千一”,然后离开了这条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