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秘密结婚的时候,二哥和大姐也在偷偷地自由恋爱。
一年里,父亲、母亲三次“遭遇”了儿女们的叛逆。
第一次是大哥的婚变;第二次是二哥的自由婚姻;第三次是大姐的自由选择。
新旧社会的转折,新老观念的交替,在儿女大事上,我的父亲母亲第一个退出了历史舞台。
二哥生性憨直,喜欢唱京剧,在业余文工团认识了我二嫂。
有一天,他神神秘秘地把母亲叫到一边,嘿嘿地傻笑。
母亲以为他手头紧,想要几个钱用,就问他,要几块。
他还是嘿嘿乐。
母亲急了:“什么事这么高兴?”
他不好意思低下头说:“娘,我要结婚。”
母亲吓了一跳:“结婚?还没下帖提亲呢,和谁结?”
二哥掏出几张戏票说:“今晚的戏,我俩有角。”
母亲穿戴整齐,带上几个女儿去了戏院。那会儿,我还没出生,大哥还没出事,家里一片红火。母亲是个戏迷,一说看戏,心情相当好。
台上演的是一出《打龙袍》。戏谢幕了,也没看出哪个角是我二哥,哪个角是我二嫂。到后台一问,二哥还急了:“哪个?那个打小旗的是我,那个抱棒槌的丫鬟是她。”说着把还没卸完妆的二嫂拉了过来。
这门亲事就这么定了,吉日结婚。
大姐生在八月十五,叫初月。
初月很小的时候,就能做大人想不到的事情。
一匹外地的八挂大车在这条街上出了事,一匹大骡子莫名其妙地死了。老板子怕是瘟疫,把它扔下,赶着其他骡马走了。
生活困顿的人们才不管骡子是怎样死的。拎着刀都去割肉吃。因为正是三伏天,每家只割了一顿两顿吃的,割开的骡子肉聚满了苍蝇,很快周围有了蛆蛹。
初月伙着二哥硬是扛回一个骡子后。当时父母都不在家。好多邻居劝,快扔了吧,到了天黑就臭了,留点吃的就行了。
初月哪听得进去,支使着二哥用斧子把肉剁成一块块的,生上火,拉起风箱,开始煮。
第一锅出来,满锅里冒着血沫子,一院的血腥味。初月用大笊篱捞出来,换上一锅清水,放上葱姜大蒜盐再煮,满院飘着肉香。
肉熟后,他们开始大吃,吃饱后,他们在院里的背阴处挖了一个大坑,把一个水缸埋了进去。然后,放一层肉撒一层盐,生把一个骡子腿腌窖起来。
我家那会儿养了一条四眼黑狗。一天晚上它扒开肉坛偷吃了一块肉,好几天都叫不出声来。
这一坛子肉,可给邻居们解了不少急。谁家来客了,一时抓挠不出点东西来,就举个碗来要块咸肉。母亲手松,没出个把月,把肉分光了。
别看二哥比初月大两岁,处处得听初月的,碰上二哥和人打架,她总会举着镰刀帮助二哥和人打个平手。所以,每次去道外的菜市场卖菜,二哥就是拉车装卸,其余都由初月负责。初月有一套,和父亲学会了“袖里吞金”,大概是现在的“心算”或“速算”。菜市的商贩们都很服这个小姑娘。
菜卖完后,初月就坐在车上,由二哥拉着,经过一个卖油煎包的,初月就会给二哥买几个油煎包解馋。油煎包还没完全下肚,二哥就抹着油嘴担心回去报不上账。初月说,吃你的,出事我顶着。
每次也没出事,每次交钱时,母亲都一脸的称赞。可见初月讨价还价的能力极强,如果换了母亲去,根本卖不上这些钱。
每次去道外菜市,四眼黑狗都要跟着。
那天,四眼黑在前面跑着跑着就不见了。初月和二哥撂下平板车,四处找。见它趴在一大捆缰绳旁。
这捆缰绳不知是从哪辆大货车上掉下的,大家都想去捡,奈着四眼黑的凶猛,都不敢靠前。我家养的狗都有一个特点,个大凶猛,其忠诚度都像大灰。
初月叫二哥卸掉车上的菜,把缰绳装上。二哥虽然长得憨实,但读点诗书,觉得这是不义之财,生怕惹事。初月急了,抢过车把菜掀到了地下,用脚踢着二哥把缰绳推到一个背人的地方藏了起来。
卖完菜,急匆匆赶回。商贩奇怪,这么水灵的菜,小姑娘没讨价。卖油煎包的大叔也奇怪,两个馋孩子没吃包子。
这捆缰绳拉回来又解了四邻的急。谁家用谁家就来割一条。剩下大半捆让乡下的一个老乡拉走了。到了秋上给送来一车鲜苞米和鲜果,母亲又分给了左邻右舍。
大哥参军。二哥也参加了文工团。16岁的初月背着父母报名去了兵工厂。
按照乡俗,16岁的妮子该回山东或在当地老乡亲中找一个婆家了。一个女孩在外抛头露面,叫老乡亲们实在不安。几个德高望重的婆婆们几次找到母亲批评,希望母亲把女儿叫回来找个婆家。
我的父亲母亲是两个十分开明的老人。初月不仅没回来,还夹着书本上了夜校。
我见过初月姐姐那时的照片。穿着一条放在今天都十分时尚的马裤,卡腰格子夹克,长发蓬松梳成两条大辫,系着一对蝴蝶结。很像十里洋场的阔小姐。
那时,初月走到哪里,都会吸引一片目光。有一天,初月惊慌地跑了回来,告诉母亲,外面有个坏人跟了她好几天,今天跟回家了。
母亲急忙出门一看,见一个小伙子,立在门前,看上去不像个坏人,像个大学生。小伙子见到母亲,有礼貌地鞠了一躬。二哥出来要打人家,母亲拦住,让小伙子走了。
从那以后,我家的四眼黑狗成了初月的保镖。
每天,四眼黑叼着初月的小皮包,把初月送到车站,看着她上车。到了晚上,它早早地候在站台把初月接回来。那些痴心初月的后生们,被这忠实的保镖吓跑了。
初月人长得秀美,唱歌在这一带也出了名。别人说我家院里的果树果子多,就是因为初月唱的。
过去的大片田地已经公有。我家保留的一块菜田,是大哥参军时政府拨给的。
逢到假日,初月就下田干活。
水井离菜田很远,初月扭动着腰肢,挑着一担水,边走边唱,歌声伴着柔韧而有韵律的步子,担子一步一摇,好似春风杨柳。
菜田的不远处有一个公安派出所。先是一个小战士远远站着听初月唱歌。再后来,就热闹非凡,田里来了好几个警察帮助老百姓浇田,爱民助民成了这一带感人的风景线。
提亲的人不断。父亲给她择了一门亲事。男方是一位现役军人,和本族的一个侄孙在一个部队,侄孙是团长,他是政委,一表人才。
相亲那天,父亲大悦,政委也大悦,不住地干杯,开怀痛饮。坐在一旁的初月和我家的那位团长很是沉闷,不时彼此地望一眼。
大概年底的时候,初月宣布要出嫁。嫁的不是政委,是同车间的一位修理工。
大哥的婚礼新潮。烛光,小提琴,派对。大哥和大嫂到了晚年跳起华尔兹还是风光无限。
二哥的婚礼讲究。穿着黑色燕尾服,挽着身着曳地白色婚纱的新娘,新娘的身后是两个捧着婚纱裙摆的金童玉女,就连男女傧相也都是礼服婚纱。
只有初月姐姐,没有婚纱,没有接亲的车马,也没有迎亲的队伍。提个皮箱,带着常用的东西,在一个寒冷的早晨去了婆家。
婆家的毛子狗远远看见来了几个人就狂吼,见是初月,就摇了摇尾巴,停止了吼声。
初月像和谁怄气一样把自己嫁了。
在过去人的眼里,初月是不听父母话的孩子。在现在人的眼里,初月是个极具个性的姑娘。
可谁知初月的内心,谁知初月如月亮一样的恋情。
前面提到的那位团长后来成了我党的一位高级将领,是同宗族的一个孩子。从辈分上讲,他叫初月姑姑。
他们从小一块长大,十分要好。每次锄田晚归,他都是把她扛在肩上,她伏在他肩上像靠着一座山,有着唱不完的歌。男孩嘴里虽然叫她姑姑,心里把她当成了安琪儿。
一天午休,有人告诉初月,门口有位年轻的军官找她。
她跑了出去,知道是谁来了。
收发室远处站着工厂一群小姐妹,指点那位年轻的军官。那位军人高大威猛,扛着大肩牌,十分帅气。让无数女孩的心荡漾。
他见到初月一个健步飞奔过来,当着众人,把初月抱在怀里,像小时候一样扛在肩上就走。
初月冲着起哄的姐妹说:我是他姑姑。
只因是他的“姑姑”,一生一世的真情被同宗同族的银河阻隔。
后来,她出嫁了。后来,他娶妻了。
她悄不声响地去了婆家。他只给家里寄来一张新婚合影。
日子像流水一样,把过去冲淡,把记忆冲淡。只有这份情愫沉沉地放在了心里,在月亮出来的时候,在记忆的深处潸然落泪。
又过了30年,山东老家私奔了一双儿女。也是因为同宗同族,姑侄关系。因为出了五辈,婚姻法允许结缘,但家族不允许。于是二人逃婚到了本族我一个远房堂兄家里。
堂兄是位革命老干部。
对初月也曾有着一种美好深沉的情愫。初月曾是族群中好多有出息的小伙子的心中偶像。那会儿,他们扛着肩章挂着军功章骄傲地走在街上,最炫耀的是左手牵着初月。
堂兄有切肤之感,做了一回开明人,按照婚姻法规定,为这对情人主持了婚礼。
城市这面放着喜庆的鞭炮,老家那面已闹得翻洋搅海。女方的兄弟把男方的家砸得片瓦不留。
这已经是70年代了。
初月出嫁后,依然那么美丽,但听不到她的歌声了。她优美的歌声对我只是一个传说。只有从她儿子嘹亮的歌声中,才能让人相信他母亲曾经是一个歌手。
初月一生很累。
大哥出事时,她支撑了娘家的半边天。
每月发薪水,她从牙缝里挤出一部分第一时间送到母亲手里。做一条鱼,她会给娘家送来半条。有一块衣料,她会先给妹妹们做成衣服。我小时的零用钱,大多是初月姐姐给的。
从小到大,初月背上没有间断过孩子。孩子们好像不是生出来的,是她背上长出来的。
小时候,几个妹妹在她背上长大。结了婚,她一口气生了四个孩子。每天背上一个,小车里推着两个,屁股后跟着一个去上班。她的丈夫是位劳模。那时的劳模是一步一个脚印,一步一片汗水干出来的,荣誉和超负荷的工作使他无暇顾及家小,他肩上挑着革命的重担,家里的担子也只能由初月一个人挑着。下了班,初月去挑水,初月去劈柴,初月去洗衣,初月去做饭。孩子惹祸了,初月去平息……老了,她又背起了孙子、孙女,就连妹妹的孩子,她也背上一程。我和三姐的儿子,都是初月姐姐背大的。
连绵不断的孩子,压弯了她的腰、她的背,可她的心一直是“海上生明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