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条街上同时出了四个人物,一个是我大哥,另三个是本宗族的孩子。他们同时参军,同时入党,同时出生入死,同时成了共产党的干部。他们中间一个离休前是某军区的司令员,一个离休前是某省省长的秘书。另两个毁于一场政治运动中,其中有我大哥。
解放战争时期,正在读书的大哥参加了解放军,所在部队是林彪麾下的四野。全国解放后,他去了朝鲜战场。回来后又参加了南方一带的剿匪。
大哥自幼聪明懂事,饱读诗书,研通法律,写得一手的好文章。在党的培养教育下,经过战争的洗礼,他成为一名很有前途的年轻军官。我见过大哥年轻时的照片,一身戎装,英武潇洒中透着儒雅的气息。
大哥不仅有学问,有志向,还是一个相当孝顺的儿子。他对父亲对母亲的孝敬,尤其对母亲的疼爱,为我们树立了榜样。
他六岁那年的冬天,母亲生了我一个姐姐。父亲那会儿在外地,很久没有音信。家里日子很窘。穷苦的街坊给母亲煮来一碗小米粥放了三个鸡蛋。三岁的二哥不懂事,从炕那头爬过来,偎在娘的怀里,眼巴巴地看着碗。母亲无法下咽,把一个鸡蛋喂给他。
大哥拾柴回来了。小小一个人背着一捆比他还大的柴禾,进院时,只见柴堆不见人。他看见新生的小妹妹,满心欢喜,把灶坑填满柴,把炕烧得热热乎乎。
母亲把碗里另一只鸡蛋拨给他。他来到灶房,把鸡蛋剥开一点皮,用舌头舔了舔,然后悄悄放了起来。下顿饭,他把这个鸡蛋放在粥里端给母亲,然后背上弟弟出去了。以后一到母亲用餐,他都背着弟弟出去玩。
父亲不在家,吃水有了问题。那时是辘轳井,一到冬天井台冻得都是冰,打水的人要格外小心。大哥一看到井台有人打水,就提个小罐候在井边,打水的人先给他的小水罐灌满。他歪着小小的身子,趔趔趄趄提着个小罐,硬是把水缸打满。
那年冬天,父亲没在家,母亲又生了小妹,他让家里有柴烧有水吃。那会儿他才六岁。
山东老家的二伯父无儿无女,二伯母又有些痴呆。为了让二伯父得到当地政府的照顾,父亲把我大哥参军的光荣证给了二伯。
二伯倒好,在享受军属待遇的同时,一定要尽点当“爹”的责任,在老家给定了一门亲事,在大家不知情中,从山东把姑娘送到了部队。
那时,部队正提倡“阵前娶妻”。在部队首长的主持下,大哥稀里糊涂地完了婚。随后,大哥南征北战,山东大嫂回了山东。从此,这对受父母之命的夫妻天各一方。
算来,这对夫妻在一起不过生活了几日,却导致了山东大嫂一生的悲剧,和他们共有的儿子一生的心灵创伤。
和平时期,又提倡反对包办婚姻。于是仅一封书信解体了这个婚姻。
那时,二伯父二伯母已经过世。刚烈的山东大嫂一怒之下带着孩子又嫁了人,几年后抑郁而死。她的父母是两位淳朴的庄稼人,女儿的离去深深伤害了他们。于是他们把这笔“账”算到了我大哥的身上,把仇恨根植在了孩子心里。
为了这位长孙的回归,父亲在晚年做了不懈的努力,几次回老家,别说领回来,连面都没见过。那面一听说东北来人了,不管婶子大伯,一律先把孩子藏在高粱地里。然后,再把送来的东西扔出去。
父亲曾感叹,一生摆平无数事,只有家事摆不平。
父亲离世前最大的心愿,就是想见这个孩子。雷哥圆了父亲的心愿。
在父亲去世的头一天,雷哥领来一个木讷老实的乡下少年,他叫营倌。
营倌面对迎上来的一大家子人,满脸的困顿和木然。
当奶奶老泪纵横地抱住他叫“团团”时,他很别扭。“团团”是东北这面起的名,营倌是山东那面起的名。
他始终不说话。面对全家婶子姑姑一个比一个的热情和眼泪,他很木然。他无法忘记像躲鬼子扫荡一样,藏在高粱地里的童年。他的童年是辛酸的,苦难的,没有父亲的关照,没有母亲的关爱,有的只是一望无边的高粱地和年迈伤心的外祖父母。
我一直默默地看着这位与高粱地有关的少年。当他知道我是他的一个小姑姑时,他的眼睛有些活泛。大概因为我比他出生晚,那时发生的一切与我无关,也就是说,我和他的苦难关系不大,当我把一块蛋糕塞到他手里时,他开口叫了我一声姑姑。那浓重的乡音掺杂了许多复杂的感情。
营倌来的第二天清晨,父亲走的。
父亲刚刚闭眼,雷哥就带着他匆匆走了。因为雷哥在老家立了约,画了押,找了担保人,必须在限定的日子里,把孩子带回去。
雷哥了却了父亲的一桩心事,为营倌开辟了一条回家的路。
后来,营倌每到收拾好地里的庄稼,就来东北和奶奶过冬。他已经听惯了奶奶叫他“团团”
。他和他的爸爸很少交流,也很少听他叫爸爸。但他和同父异母的兄妹很要好,特别对这里的妈妈很有感情,叫起来不像叫爸爸那么别扭。营倌曾私下对我说,这个妈妈对他很好,什么时候他都不能忘了。
后来,营倌的外祖父母相继过世。营倌告别了养育他的村庄,回到了祖宅。
二哥结婚的时候,大哥春风得意地领着漂亮的妻子回来了。
大家不去看二哥的新媳妇,都抢着去看大哥的新媳妇。
这时,我的父母亲方才知道,儿子已与山东的儿媳离了婚,在外已经娶了妻。
父亲猛拍大腿,仰天长叹。母亲躲到一旁,悄悄落下两行清泪。
我的这位大嫂美得像天仙一样。在我的印象中,她年轻时长得非常像当红的影星王晓棠。在当时,大嫂不知倾倒过多少达官显贵。最终,她被我大哥的才华和风度所倾倒,跟上我大哥过了一辈子清苦的生活。
我最近听到一位智者说:偶然改变人生。这句话正对了我大哥。
幸与不幸往往无法界定。大哥虽然仕途中落,但他拥有了一世刻骨铭心的爱情。大哥过世后,我写了一首《月亮河》,其中几句:
总想在你的墓碑上刻下没有江山有美人……你的心掉进了河里你的月亮掉进了心里洗着你的心洁净如空美人大嫂是我大哥心里的月亮。如果没有这轮“月亮”牵引,大哥是否还能回家,是否还有他儿女今天的成就?
大嫂的父亲在省军区工作,家境很好,只有大嫂一个独生宝贝。大哥出事时,一双儿女正嗷嗷待哺。母亲曾这样对我说,如果没有亲家这两位明事达理、善良的老人,就没有你大哥这个家,也没有你大哥儿女的今天。
大哥是个重情重义的人,在以后的岁月里,他始终像儿子一样侍奉两位老人,直到送终。
大哥出事那会儿,经风见雨的父亲一时没了主张。倒是没大经事的母亲非常镇定,她老人家的概念里就是当不成官了没啥,只要活命就行。
她知道儿子活命的勇气是什么,于是带上儿媳第一时间去了监狱。
列车一路往北,一路都是大嫂的眼泪。
母亲一路握着儿媳的手,她不知年轻的儿媳怎样面对高墙电网里的儿子,她的心悬了一路。
大哥看到母亲和妻子,霎时泪如泉涌。这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女性。她们给了他生命给了他幸福,可是他给她们的是心碎。
大嫂突然不哭了,她伸出双手想去触摸坐在桌子那头的丈夫,丈夫也伸出双手想要抚摸对面的妻子。狱警厉声喝住。
这个情景让母亲伤心哭了起来,一直哭了很久。
“我和孩子等你回家。”
大嫂的声音非常轻柔,如春风拂过,绿了沙漠,一泓清澈的甘泉注满大哥干枯的心床。
就这一句话,燃起了绝地之火。
母亲顿时重整心情,领着大嫂回来了。
大嫂是我家苦难中的永远的“神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