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条街住着一位老乡叫闷。闷木讷老实推倒爬不起来。闷穷得炕上没张草席,却从山东老家领回一个水精透灵的小媳妇。
小媳妇黑不掺的,一双带钩的大眼睛,三寸金莲,走起路来,摇得男人们站不稳。见到心仪的男人,小媳妇乜眼一挑,便莫名其妙地笑,然后满身表情地嗲嗲。
每当母亲这样描述小媳妇时,我就乐,小媳妇一定是个风情万种、迷人的美人。
有一天,小媳妇不见了。闷整日地蹲在地上哭,哭得天昏地暗,哭得大家无法过日子。
母亲不落忍了,劝说父亲帮闷把媳妇给找回来。
父亲禁不住母亲的撺弄,召集了几个人说:“放放手里的活吧,给闷找媳妇去。”
凡是父亲召集的事,不是公益事业,就是赞助行为。愿意也得愿意,不愿意也得愿意。这些年来已成了一条不成文的规定。
父亲领着几个老乡上山下乡,像寻宝一样给闷找回了宝贝媳妇。
闷跪地给父亲磕头,小媳妇在一旁咬牙切齿。后来父亲偷偷告诉母亲,小媳妇不是被人拐骗,是与人私奔的。
小媳妇回来了,闷不哭了。小媳妇开始哭。对着镜子哭,哭够了,往脸上抹胭脂。到了夜里,屋里就传出扭打的声音,早晨闷的脸就有伤。
这样过了半年的光景,小媳妇又不见了。这回母亲不再撺弄父亲去给找了。
闷有蔫心眼儿,他知道四爷只要捎个话,那头就会乖乖把人送回来。他往父亲面前一跪,就是不起来。直到父亲对他说:“罢了吧,找回人能找回心吗?我再给你寻个老实过日子的。
”
后来听说小媳妇在那也不安生,又跟人跑了。这次遇人不淑,那人把她卖到了窑子里。闷曾经偷偷到道外桃花巷找过她,但始终没有她的下落。
父亲说话真算数,不久闷有了一位过日子的媳妇,闷每天都能吃上热汤热饭,人也变活泛了。
过日子的媳妇叫画。
母亲总是说画好看的就是一幅“画”。其实,画就是一个淳朴善良的山东丫头,粗手大脚,乌黑的大辫子在腰际甩来甩去。
提起画,母亲就涌流着无限的伤感。
画是个童养媳,有个丈夫叫丑子。丑子一点也不丑,长得高大英俊。
丑子的父母有过五个孩子都没有活下来。快老了生了丑子,为了好养活起名叫丑子,为了好养活又认了个干老,这样,丑子成了我父母的义子。
母亲说,画和丑子是天上下凡的一对。夏天的傍晚,两个人头抵头坐在天井里,你给我捉虱子,我给你挠痒痒。“俩人太好了,好过了头,才没过到头。”
没想到,母亲这句无意的感叹,对我以后的生活竟有一种疗伤的作用。
丑子是个电车工人。有一天丑子没回来,听说被捕了。父亲对丑子的父母说:“别急,我去找孩子。”
我真服了我的父亲。警察署、宪兵队……疏通此类的关节,需要多少银两!母亲说她的一件竹布大衫最后都当了。
丑子就像人间蒸发了。
为了找丑子,父亲又认了一个伪满警署署长的儿子做了义子。
这事说来话长。在找丑子的过程中,这位伪署长没少帮忙。解放后,署长被管制,全家穷困潦倒。有一天署长的大太太领着她的儿子偷偷来到我家。孩子跪地磕头,从此父亲又有了一个义子。
父亲故去时,这两个不同阶级的“儿子”都来了,都是披麻戴孝。
这样画改嫁给闷了,带着公婆。确切地说是闷改嫁给画了。
这都是父亲的主张。
画的大辫子盘成了髻,大辫子是丑子的。
刚解放那年,画的家来了一位骑高头大马的军官,还带了个卫兵。画的公婆老眼昏花,急急忙忙从炕上爬下来,冲着军官作揖:“老总!老总!”
老总跪下来。
外面的人听到屋里有人哭,急忙去找画:“快着的吧,家里来了个老总,把你爹娘打哭了。
”
画跑了回去。画也哭了起来。
外面人又怕了,怎么进去一个打哭一个?快去找四爷!
“老总”是丑子。丑子回来了。原来那年丑子被秘密送到了苏联。
丑子执意要带走画,画摇摇头。
丑子把画的辫子放下来,一定要为画洗头发抓虱子。从那,画的大辫子又垂到了腰际,再也没有盘起来。
丑子走了。他去了解放全国的战场,又去了朝鲜战场……后来他在南方当了大官。他的父母一直跟着画和闷生活。后来两位老人去世了,闷也去世了,草屋里就剩下了画。
文革后期,丑子的儿子来看她,大家说,这孩子怎么长得像画呀!
画开怀大笑,那会儿正在吃饭,她手里端着碗,心脏骤然停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