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父的葬礼很排场。80岁是喜丧,按照乡俗搭台唱了三天大戏,请来了和尚道士超度。整个庄落沉浸在“节日”的气氛中。
祖父下葬后,由父亲的舅舅和叔叔等长辈人主持分家。
祖父是乡绅,日子过得还算不错,有那么几亩田产几个骡马几座房屋,分配起来怎么也不均。舅舅也摆不平了,叔叔也压不了阵了。
这时大姑站了出来。大姑是天足,没有裹脚。一脚跺碎了一个煎饼鏊子。咋咋呼呼的大伯婶娘们顿时有些收敛。
当分到我家那份时,母亲说:“我们没在家尽孝道,这份大家均分了吧。”
母亲的表态比大姑的大脚还有震慑力,兄弟们互相谦让着太太平平分了家。
说到我的大姑,是个悲壮苍凉的故事。
大姑人高马大。大脚,一只眼睛,另一只眼睛是小时候为了保护我的父亲,让狼给扒瞎了。
那天,大姑带着弟弟妹妹们到荒郊挖野菜。一只狼偷偷地摸了上来,一爪子打倒父亲叼起来就跑。大姑抡着挖菜的刀就追。
狼大概觉得一个黄毛丫头对它构不成威胁,所以很镇静地扔下父亲直扑大姑。大姑抡刀就劈,劈偏了,狼把她扑在爪子下,正要下口,缓过神来的父亲捡起刀劈头就砍。父亲幼年时,已经胆略超人。狼扔下大姑又扑父亲,大姑翻身骑在狼背上抡刀一顿乱砍。狼有点蒙,知道自己犯了轻敌的错误,没敢恋战,夹着大尾巴跑了。父亲血肉模糊,没伤着要害。大姑一只眼睛被狼扒瞎了。
大姑年轻守寡,守着一个儿子,每天用一个尺棍丈量儿子长了多高,一直丈量到儿子一米八□。
儿子是个抗日英雄,山东一带远近闻名。后来被日本人抓住,喂了东洋狼狗。
行刑那天,十里八村的乡亲们都被赶了去。大姑被掩护起来。谁想到,在庄里庄外无人的时候,大姑揣上一个没掺野菜的馍馍,跑到刑场。
她扒开人群,挤到前面:“孩子!吃饱了上路!”
昏死的儿子听到了娘的呼唤,他挣脱狗群的撕咬,爬向娘。他的双手已被狼狗吃掉,他用血肉模糊的双臂夹着馍大口地送进嘴里,他要给悲痛的娘一个最后安慰。
“孩子!站起来上路!”
在娘凄怆的呼喊中,断臂残腿、血肉一团的儿子站了起来。枪响了……这天发生了惨案。为了保护大姑,死了好多乡亲和我们宗族的亲人。县志上有记载。
大概因为仇恨,大姑活了很久,一直活到一百多岁。
“我是让孩子站着,囫囵个走的!”这可能是大姑当初送馍的缘由。
大姑每天说的就是这一句话,这句话一直说到一百多岁。她看见了日本投降,等来了全国解放。
父亲七十多岁那年回老家,大姑已双目失明。她用双手从头到脚摸着弟弟,摸着她从狼嘴救出的弟弟,再次无言地诉说:“我能从狼嘴里救你,不能从狗嘴里救儿子。”
父亲老泪纵横。这是父亲最后一次回老家,第二年父亲故去。父亲是带着关里关外所有的伤心故去的。
父亲走时,大姑从腰里摸摸索索地解出一块家织土布,让父亲带给母亲。
这是大姑织的,这是大姑染的。一年前,大姑听说弟弟要回来,就双眼摸瞎地整日坐在织机旁,我父亲到了,她才从织机上卸布染色。
这块土布是山东特有的老蓝色,大团大团的白花是大姑创造的,因为眼睛看不见,有的花扎染得重重叠叠,像银河一样。
母亲见到时,手在这片模糊的花团上放了很久,泪水如织。
后来这块布做了被面,每天晚上母亲的手经意不经意地总要触摸到这团模糊的花。随着岁月的流逝,布面渐渐退色、渐渐麻花,红布丁、白布丁、黑布丁,星罗棋布地盖住了原来的模样,但母亲的手总能准确地摸到这团模糊的花,她在我母亲的心里永远没退色,永远鲜活地怒放。
父亲故去,大姑仍然健康地活着。她不知弟弟已经走了。
母亲把每月每户供应的二两白糖再加上用副食票换来的白糖积攒起来寄给大姑。每次接到白糖,大姑都颤颤巍巍地摸到织机旁,自言自语:“四快回来了,快着地织。”大姑是在织机旁“长眠”的。织机旁放着一包没打开的白糖。
大姑不是闯关东的一员,也没来过三棵树,但她对三棵树的熟知,是我无法达到的。她的土布,织过千山万水,让山海关的色彩点染了关东的漫天大雪。是南北筋骨相连的图腾珍藏在我的心里。
为此我曾写下一首诗《布上的珍存》,其中几句:
土布尺短是情怀的无法丈量织过长城纹络着古老的约定织回村庄一路的百年钟响看到非洲大地上角马的迁徙,让我想到父辈们闯关东的艰辛与磨难,体会到执拗前行的不屈不挠,还有生于斯、死于斯的苍凉。
我的一位表伯母,二十多岁时抱着儿子坐在丈夫的独轮车上,脸像关里的大红苹果,一路风尘来到东北,一住六十多年。八十多岁时,一条被子裹着瘦骨如柴的身躯,由儿子抱着上了南下的火车。当火车驶进齐鲁大地,她安详地闭上了眼睛。
她走的那个深夜,我还是个孩子。我一直追出很远去送她。她已不能说话,但头脑相当清楚,她用一种无限欣喜的眼神告诉我:孩子,我要回家了。
落叶归根,是父辈们执著的情结。
于是,一位老乡的母亲,70岁时,辞别东北的亲人,执意回到老家,一定要躺在那片盐碱地里长眠。80岁时,仍然健康。这几年,在乡情亲情的牵引下,不停地往返于东北与山东。在一次返回东北时出了事故,因火车误点,错失了儿子的迎接。凭着几十年熟识的路程,独自往家走。东北寒秋的夜来得很快,老人家毕竟八十多岁的人,有些糊涂,当看见泛着亮光的河水,以为是人家的灯光,走了进去。
一个冬天,她东北的儿女们扛着一杆写有“寻母”字样的大旗,找遍了天下。当河水开化时,这位母亲带着山东的红枣,静静浮出。
生生死死,悲欢离合。山东的乡情,关东的亲情,使双边的亲人至今像候鸟一样,冬来春去。把一年的收成,给了没有尽头的乡愁,用生命和血汗铺就了南北这条永远的栈道。
有一天,我们沿着这条“栈道”,遵照父亲的遗嘱,捧回了父亲、母亲的遗骨。这双来自山东的儿女,在乡亲们古老庄严的仪式中,埋在祖先的大树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