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年,吉祥。
能生的,都抢着生个龙子龙女。
这年的夏天,出奇地热。一个不大不小的医院,一天之内生了五个龙子一个龙女,严重的比例失调。一个妈妈当时就急了,她盼着来年全生“美女蛇”。
金龙、银龙、玉龙、天龙……就差恐龙了。冬天流感来了,儿童医院一时“龙”满为患,护士刚喊一声“张龙”,七八个妈妈一起答应“在”。
眨眼到了上小学的年龄,背上新书包,牵着妈妈的手,一脸的惶恐,小老师一声令下,龙儿们一字长龙地排开,乖乖的、愣愣的、瞪着一双无助的眼睛,冲着妈妈不时地偷偷地摆着小手,愣是没有龙种的精气神儿。
有个妈妈忍不住喊了一声龙龙,小脑袋齐刷刷地扭过一片。小老师这个气:干吗非叫一个名?一个妈妈说了,这名好哇,吉祥!
其中有个龙龙就是带着吉祥,带着福气,带着洋洋的喜气,像一轮初升的太阳照得晚婚晚育的父母有点晕,有点眩,有点醉。
龙龙一生下来挺出息,天庭饱满,鼻直眼大。接生婆是位德高望重的妇产科主任,倒提着小腿夸了一句“小帅哥”。这龙儿挺识抬举,照着接生婆的夸奖一路“帅”了下去。眨眼长成一个明眸皓齿、挺拔颀长的美少年。晕乎乎的父母倾囊而出,把他送进了名校。
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自从背诵了孔子这句话后,龙龙的烦恼就一桩接一桩。
首先是他的妈妈“醉”后醒来。
一次妈妈被“请”到学校,他被妈妈和老师夹在中间古今中外、软硬兼施地劝学。他就奇怪了,多大的事呀?不就是上课说话了吗?唉,处在更年期的妈妈唠唠叨叨没办法,老师可风华正茂!
开始他还挺认真,一副有错的样子。后来不耐烦了,开始走神,想自己的事去了。
窗外的天暗了下来,学校一片寂静,妈妈和老师仍滔滔不绝,尤其是妈妈像基督徒一样,连老师都为之动容,他不忍心了,决定诚心诚意地认错,教诲戛然而止,妈妈和老师不知说到了什么,正挤眉弄眼地乐,脸上的怒容已经消散。
到底是女人哪!无论更年,还是风华正茂,只要一吐为快,天就晴了。
本来今天的事就算完了。走出学校,没有看到落日的余晖,晚风微微拂来,有些凉意。他歉意地挽着妈妈,街上的行人渐少,仍有女孩不停地回头,妈妈又有点得意。她不时抬头看看高高的儿子。
路过一个卖药的铺子,他鬼使神差地说了句:“妈妈,给你买点太太静心口服液吧!”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只听妈妈大吼一声:“你就是我的静心口服液!”觉得不解恨又吼了一句,“你这个堵心丸!”
在他眼里,妈妈还算有点涵养,待人和善。有人这样评价妈妈,说妈妈是一种氛围,所到之处,空气中就弥漫着温馨,让人沉静,有诗情画意的感觉。
这是他上中学以来第12次“请”家长。
妈妈45岁了,腰不足2尺,有人请教妈妈减肥的秘诀,妈妈说一周让儿子学校“请”两次。
当时有一个心理学家把更年期的母亲比做地球,把青春期的孩子比做火星。更年期是女人一生特殊的时期,内分泌紊乱,心情烦躁,青春期是孩子最富个性张扬的时期。这个时期的母子(母女)称为“火星撞地球”。
他忧虑他的妈妈,在历经12次“地火运行”又遭遇“火星撞地球”,是否还能承受13次的碰撞?要他烦心的事太多了。
不经意中,13次“碰撞”还是来了。
妈妈又被“请”到了学校,事还是不大个事,妈妈始终铁青着脸。他知道事大了,“13”是出卖基督的犹大。
回到家里,妈妈抄起一把尺子劈头打来,啪的一声,尺板断裂。摸摸脑袋,好好的,不痛,再看椅背划出一道痕。他歉意地摸摸椅子,对不起呀。他希望妈妈狠狠地揍他一顿,这样会好过一些。
妈妈就是聪明,她实行经济制裁,零用钱没了,足球不买了,跑鞋取消了……制裁期间,龙龙爆发了一场革命。
有个同学要过生日了,过生日要送礼物的,送礼物要用钱的,没钱又要面子,怎么办?恰好学校收学杂费,他就报假账。很快,东窗事发,制裁升级。
那是个秋天,放学时下起了雨,往日妈妈会带着雨伞到学校接他。五彩缤纷的雨伞下就是没有他的妈妈。他有点委屈,一头雨水地跑回家。
屋里黑黑的,静静的,妈妈像凝固了一样坐在沙发上。
“妈妈我错了!”他拿出剩下的几毛钱。
坦白应该从宽,妈妈从宽的政策是大喝一声:“跪下!”他偷眼一瞧,用刑的“家法”摆了一溜。暴力镇压?属羊的妈妈叫他气成了母狮。
“啪!”一皮带抽下,龙龙疼得一哆嗦。他闭上眼咬紧牙,心意已决,让这个“法西斯老太太”出出这口恶气。
这时发生了一件让他震撼的事。
妈妈突然“狮口”大开,猛地咬住了自己抡皮带的右臂。他一下子愣了,想起“动物世界”一片中常见的镜头,暴怒的母狮疯狂地攻击伤害她幼狮的敌人。他哭着从“母狮”的口中夺出妈妈的手臂,妈妈的右臂顿时青紫一片。他感到心有一种东西在渗出,他说不清楚,或许他自己有了孩子时,他会说出来。
千锤百炼,妈妈终于摔打成了老干探。什么间操东扭西歪了,外班女生送了一根冰激凌了,中午同学请吃臭豆腐干了,放学拐到网吧了……他就纳闷,哪来的情报?
从幼儿园时他就被训练成了一见妈妈就讲身边的故事,当然,如果是件好事,主人公就是自己,如果事不咋的,主人公一定是别人。妈妈是故事里捕捉信息的高手。
家长会是娘俩的受难日。
龙龙整天夹着尾巴做人,考试一塌糊涂。妈妈更是夹着尾巴来夹着尾巴走,儿子不给面子。
就在妈妈对他近乎绝望时,语文老师给了她一丝的光明。
这天,家长会结束,教语文的安老师叫住溜边的妈妈,对龙龙一通肯定,什么这个学生有思想、知识面广、作文有内容、文笔不错……妈妈的希望、妈妈的太阳、妈妈的世界又一片光明,妈妈感动得要掉眼泪。她弄来一堆书,什么海明威、杰克?伦敦、比尔?盖茨等一些知名和不知名的、一些他爱读不爱读的书。
妈妈生活虽然节俭,买书挺大方。她总鼓吹她也算个读书人,上学时各科成绩名列前茅。儿子一听她自夸,就嘲讽她自恋。
有一天,她百思不解,她儿子的功课怎么会一塌糊涂?为此事,她曾一口气喝了过年剩下的半瓶白酒,她也就是两杯啤酒的量。
这次妈妈真的醉了,一醉半死,额头上跌出触目惊心的血包。
“感时妈溅泪,醉时儿惊心。”
龙龙木然地守着妈妈,不知是谁惹的祸。他想,当初父母设置的优生程序一定是发生了混乱,复制了一个麻烦的他。他痛恨长大,他怀念儿时的时光。那时他没有烦恼,妈妈那时也“醉”,“醉”得一脸灿烂的阳光。
他坐在妈妈身旁吹奏萨克斯,那流淌着怀想、忧伤、沉郁情绪的《昔日重来》,在落日的时候有一种古旷的、无奈的、疗伤的抚慰。
落日走了,星星满眼都是雨季。
妈妈醒了,无奈地看着他,他心里第一次下着蒙蒙的雨。
爱成了一种伤害。
这天,他想起了远方的爸爸。
从记事起,爸爸很少在家,从春天到秋天,在他记忆里爸爸只属于冬天。
爸爸回家第一句话总是说:“嘿,又长高了,又懂事了。”样子很欣喜。
爸爸不知道这些,即使知道了扔给妈妈的也是:“哼!都是你惯的!”一脸不满的样子。
所以妈妈从来都是报喜不报忧,他的不懂事全让妈妈一人享有,妈妈在这方面是大权独揽,小权也不分散。
有时他懒懒地散散地漫不经心地在屋里逛荡,空气中到处弥漫着母爱,这是一种充盈着要求、希望、不着边际的望子成龙的爱,太沉,太累,在爱的挤压中,他不堪重负。他学会逃离,用音乐、用足球制造了一个充满氧气的、自由的、创造的、属于自己的空间。
一天天地过,一天天地长,一天天的烦恼不断地生成。
一天醒来,发现脸上冒出了青春豆。
又一天醒来,看见妈妈拎着一个风铃站在他的床前:“哪来的?”
“过生日同学送的。”
“女生?”
他没承认也没否认。
妈妈没再问。以后也没再问。样子有些失落。
……2001年6月 邻家女孩苗立杰晚上和儿子跑步回来,顺便在家门口的浴池冲个凉,同时进来了一个高个子女孩。因为家住体院附近,高个女生司空见惯,也就没大理会。
浴后我量了一下体重,跑了一个多月,体重一分不减,可我自感瘦了许多。
高个女孩正在穿衣服,见我纳闷,就说:“是肌肉结实了。”然后又打趣地说,“把你身上的肉匀给我点就好了。”
我由衷地说:“别的,这么漂亮的女孩,这么漂亮的身材。”我认真地看了她一眼,觉得极其面熟,想想不可能。
我就问:“是体院的?”她微笑摇头。我又问,“是搞体育的?”她含笑点头。我肯定地说,“是老师。”她幽默地一笑:“别的,会误人子弟的。”
旁边的服务员认出她:“你是苗……”
“苗立杰!中国女篮队长!”我使用了不合年龄的激动。如果手头有笔,我会请苗立杰签个字,我不怕苗立杰笑话这个大妈。
我不住地摇头。
如果在果戈里大街上碰到苗立杰,我不会这么惊讶。因为果戈里宾馆打出一个红色条幅,上写:“欢迎俄罗斯男篮入住。”满街的俄罗斯“高塔”,异域风情的俄罗斯男孩女孩装点了这条以俄罗斯著名作家果戈里命名的中国哈尔滨大街。
无法想象,一个赫赫有名、家乡人耳熟能详的中国女篮队长苗立杰会在一个公共小浴池里冲凉。小浴池的旁边就有一个金碧辉煌的洗浴广场。
时下,张扬浮躁、沽名钓誉之人甚多,明明是一介普通男女,非要“非常”,拿捏着已无法与大众共浴,好像只有在那“金池”中浴过才有杨贵妃出浴的“芙蓉相”,才有“品位”。
“品位”一词“滥”了多年,刚刚学话的童儿都在说。自以为见了几个“大场面”的人,于是乎张嘴“品位”,闭嘴“小资”陈情滥调,其张扬不亚于小贝的老婆。其实精神世界狭隘,内心很虚。
看看苗立杰征战世界,见过的场面有多大,是当之无愧的名人。她能随意走进一个大众消费的小浴池,随意和一位素未谋面的大妈聊天说话,是因为她的精神世界很丰富,体现了大家风范,是体育名将特有的质朴内涵。
苗立杰告诉我,她家就住在附近。在我家对面的楼上。这次回哈是参加“哈洽会”国际女篮邀请赛。
后来我在报上看到,这是一场高水平的世界邀请赛,其中有欧锦赛冠军的俄罗斯青年队。为了备战2006年世界篮球锦标赛,苗立杰毅然放弃了前往美国WNBA联赛,在刚刚完成海峡两岸女篮对抗赛返回北京后,又马不停蹄地返乡助阵辰能黑大队出战四国女篮。
不着战袍的苗立杰,一袭黑色时装。热裤着膝,坎袖长衫从腰间飘逸到膝上,亭亭玉立,妩媚之极。头发剪成哈尔滨女孩流行的款式,全然了无赛场上的虎虎生风。这位叱咤篮坛的女将,这位中外驰名的中国女篮队长,随和得就像邻家女孩。
告别的时候,我一再说:“苗立杰,我很荣幸遇到你。”她不住地和我这个大妈挥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