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书籍,它也有一个饱和数,对于不同的人来说,它也许是二三本,或者十本,或者百本。因人而异的。也有的书,品质很好,具有华泽的内壳和外表,可是我们并不敏感,就擦肩而过了,也不觉得可惜。还有一些书呢,质地很拙朴,无意中遇上了,很欢喜,别人也许难以理解,但是只有自己知道,它的细微的好处。
我们和书籍相处,热爱它们,并从阅读里获得愉悦和快感。我们不停地寻找我们喜欢的书籍,因为,它让我们获得愉悦的方式是不同的,同时也是不可替代的。有的书籍,它陪伴我们,也许只是几个月,几年;而有的书籍呢,它是一生。
我们善待它们,从阅读里获得精神的滋养;但是,更多的时候,我们也应该脱身其外,来看看我们身处的现实世界,它是那么的广漠,丰盈;来想想我们与世界的关系,关于人生的来龙去脉,在我们从书籍里抬起头的那一瞬间,一切也许会更清晰吧?
《捆绑上天堂》是一口气读下来的,从晚上读到凌晨四点。印象中,已有很多年不再这样读小说了,我是每晚临睡之前必要读一点文字的,拿它当催眠药,可为什么《捆绑上天堂》没有起到这样的效果呢?我的解释是:好看,优美,天真。
现在,还有谁会相信天真,每个人都摆出一副老于世故的样子,连八岁小孩都会说深沉的话,引得大人啧啧称赞。
然而《捆绑上天堂》里的天真,是真的天真,它来得自然,迫切,烂漫,由不得你不相信。天真其实就是“相信”,这世界虽繁杂,可是只要我们相信,比如爱,牺牲,付出,李修文自己就曾说过:如果我不再相信天上有天使,地下有阎王,大雪会下到五尺深,我会为自己感到悲哀。
是一部成人童话,感人至深。扪心自问,我们每个人,不管多自私,计较,可总有一种时候,我们在等待付出,对别人好一点。这于我们,何尝不是一种需要?天真,何尝不藏在我们每个人的心里?
《捆绑上天堂》延续了李修文一惯的青春题材。男女主人公都还很年轻,才二十来岁,在一个偶尔的机会遇上了,发生了一段轻舞飞扬的爱情。我没看过《第一次亲密接触》,不打算拿这两篇小说做比较;我只知道,《捆绑上天堂》也是一部亲密飞扬的书,它热烈,坦诚,有偶然和奇遇,流血和生死……这一切的一切,无一不在诉说一场年轻的爱情,它发生在武汉,就像真真切切地发生在我们的生活里。
我们并不知道,小说中两个可爱的主人公最后会不会升入天堂,一个人已经死了,另一个人也来日无多;可是我们真的愿意相信,天堂一直在着,那里人来人往,就如他们所希望的那样,就是捆绑着也要在一起,上天堂。
作家除了写字以外,若还有一个理想去处可供选择,想来想去应该是大学。第一,不需要坐班,还有寒暑假,时间相对自由。第二,作家以写字为主业,兼带授课,所以不必计较职称工资奖金的评定,少了利益纷争,人际关系相对轻松。第三,写作、文艺鉴赏这类课非作家不能教也。作家多感性,少理性,但文艺创作这一块恰恰是理性不能穷尽的;在大学里,教诗的人不懂诗,授写作课的人不写作,似有不少,实乃误人子弟。
作协也不是作家的好去处,专业作家虽然衣食无忧,可以潜心创作,可是若有一天成就大名,就有升官的危险,好作家是不能做官的,因为难免会被俗务所废。
此外,编辑记者、从商的、做工的、务农的,三百六十五行看不出哪一行比大学更适合作家隐身。写作是件脆弱的事,它需要安宁,活力,外界的种种刺激——外界的刺激不能太少,亦不能太多,因为写作说到底还是内心的;写作与现实的关系其实是游离的,“不需那么多,只要一点点”,作家与现实的关系太远或太近,造就的结果是一样的,那就是都远离“真实”。
泛泛而言,优渥的生存条件于写作是不利的,因为会造就懒惰,麻木,不思想,尚且,享乐和玩耍是件太迷人的事;可是严酷的生存也会毁了一个作家,当年陀斯妥耶夫斯基抱怨:“我要是有一点点钱,也不致于这样拚命地挣稿费,我的写作若是能慢一点,我的小说就可以精致一些。”陀氏当然是个伟大的作家,可是他的语言确实粗糙、噜嗦,这都是穷逼出来来的。周作人时代的稿费已经很高了,可是他也有类似的怨语,他靠写字不能养家,必得译些书稿补贴家用。
写作从来不足以独立成为一个职业,它必须有所依附,如果作家可以选择,那就去大学吧,因为那里有安宁,自由活泼的空气,时代的大风透过缝隙吹进来,拐了个弯变弱了,使他们知道这个世界发生了些什么,又不至于过份激越,这正是写作的最佳环境。话说到此,我还想补充一句:其实,任何一部伟大作品的出世都是偶然的,它跟这些全没关系。所以,我这里是纸上谈兵。
后记
这集子里收了四、五十篇散文,是1996以来我所写散文的一部分。大多是一些命题作文,有人约了,我便偷闲写一点。命题散文很难写,不像写小说那样自由。不过写出来了,隔些时间回头看看,还有一些篇目是我满意的,这满意的部分我便收进这集子了。也有不满意的,部分篇什我也收进来,因为它们是我早期写作的见证,很稚嫩,不通达。我想以这本集子做为这几年来我写散文的一个总结,既是总结,就得全面,有好有坏。好在我可以安慰自己的是,好的多,坏的少。我以为自己还算个称职的作者,凡是涉及到文字的部分,我认真,不敢马虎。
我以为,散文比小说更能把人写空;也许人本来就是空的,心存的事不多,写的又都是真情实事,人心哪能禁得起这样掏?掏不出来,还得硬掏,这是散文写作的一个弊端,以后实在是应当注意的。
书名叫《我的年代》,源于2002年我在《青年文学》开的同名专栏,我感谢这个专栏,在它的催逼下,2002年我写了几篇漂亮文章。同时也感谢百花文艺的谢大光先生,同样是他的热心催促,使这些闲置了两年的闲篇碎章得以成书。
算了吧
这是卡夫卡的一篇随笔,只有几百字,我把它摘抄下来,然后说自己的话。
清晨,街道清洁而空旷,我正赶往火车站。我与塔楼上的大钟对了一下表,发现时间比我想像得要晚得多。这个发现使我惊慌,以至于我快要迷路了,因为我对这个城市还不太熟悉。幸好附近有个警察,我走近他。他微笑着说:“你想问我该怎么走?”我说:“是的,因为我找不到路了。”他说:“你还是算了吧,算了吧。”他说着一个急转身就走了,就像那些想独自发笑的人们一样。
这段文字让我着迷。就像一切好的事物,我知道它是好的,可是说不出来,也无法做具体的分析。我不是职业评论家,面对任何文字都可以滔滔不绝。
我只是一遍遍地看着,一个字也不漏过,以期从它的语感里再发现一些新东西。差不多快能背诵了,我抬起头来,静默了。
一切好的事物,都让我感到言语和解释是那样的无力。在那出其不意的一瞬间,那个警察突然一个急转身,他说,算了吧,我看还是算了吧。他差不多要捂着嘴笑了。
卡夫卡要告诉我们什么?荒凉,困境,城堡式的寓言……我不喜欢这类解释。我只是看见了一幅图景:清晨,街道,人迹稀少,空气清凉得有点刺鼻;一个慌张的行人,他迷路了。警察在路边巡逻,也许他是个高大结实的中年汉子,有着欧洲人常见的啤酒肚和络腮胡,腰带上挂着手枪和警棍,那天清晨他有些无聊。
他知道通往火车站的路,可是他不想说。他说,你还是算了吧,算了吧。他转过身去,就像一个幽默。
如此简单的场景,也生动。打动我的,是在场景之外,有一种完全不合逻辑、莫名其妙的东西,让我们稍稍有些吃惊。警察一个转身,一切戛然而止。
就是我们熟悉的卡夫卡,简单的几个字,制造了一个神秘、无从解释的氛围。“现代性”这个词,在卡夫卡笔下,是如此生动,微妙,那拐弯抹脚的地方,一举手,一投足,自己不能控制的莫名其妙的小动作,我们沉迷于其中,为它们所困扰,嘈杂微小的思绪和烦恼,一天天地长大,大于人。
戏剧性,大喜大悲,激烈的情感冲突,生与死……我们只会在托尔斯泰式的古典作品里才能找到。可是卡夫卡描述的是街景,片断式的,没头没尾。我读卡氏的小说,即便是长篇,也是把它分解成碎片来读;随便拈来一段,读下去,就会遇见我熟悉的场景和情绪,我完全能够懂得,那里的喜悦不成为喜悦,那里的悲哀也不是悲哀。
一切都是混沌的,不明朗,让人想起阴天,家家户户的门窗都开着,人坐在屋子里,太平地说着话,可是无端地感到紧张,受压抑;忘了自己在说些什么,可是笑着,也忘了自己是为什么笑的,有一种汗渍淋漓、气喘吁吁的感觉。
卡氏小说是恐怖的,那里头没有凶杀和碎尸,我看见的都是日常生活的场景,人在阳光底下走着,笑着,说着话;即便在夜晚,也没有蒙面大盗出现,这是个太平的世界,我们活着,勉为其难。
卡夫卡的恐怖是骨子里的,只有现代人才能懂;那发生在人和人之间,貌似漫不经心的谈话,审问,突然间一个下意识的小动作;推开一扇扇门,可是里面没有人;父亲说着话,突然跳到床上,完全是无意识的,他生气了,他对儿子说,你去死吧。轻轻地说着这话,可是很威严。
我不以为卡氏的小说是荒诞的,在于我,它很真实,真实到不能解释的地步。那暧昧的父子关系,狂热的献身精神,对某种力量的绝对服从……全是在一转念之间;就像警察对问路人说,算了吧,你还是算了吧。他轻轻转过身去,想独自发笑。——全是在一转念之间,它存在着,极偶尔地成了现实。
关于小说的一些话
《寻父记》是一篇很“努力”的小说,写于1998年夏季。我记得那年夏天很酷热,也有世界杯,在我居住的城郊的公寓里,夜里可以听见火车撞击铁轨的声音。
除了《寻父记》以外,在那年夏天,我还写了另一篇小说,叫《校长、汗毛和蚂蚁》。现在,我把这两篇小说放在一起来说,是觉得它们对我,有着特殊的意义。《寻父记》写的是一个女儿寻找父亲的过程。《校长、汗毛和蚂蚁》呢,我的最初写作意图是,讲一个男人,他很不幸,“因为他是他自己的囚徒。”
我以为,这两篇小说,曾一度代表了我对小说的某种理想。每个有经验的阅读者都能看到,我努力的痕迹,我的兴奋点,我的悲哀,我的“力不从心”……那是在1998年,我开始写小说了。我希望自己能写出“好小说”出来。
我还能记得自己,坐在夏日的房间里,孜孜地写着我的小说,我写了整整一个夏天,又一个秋天。有一段时间,我怀疑自己可能写不下去了,写这样“广大而空旷”的题材,有很多细节的东西我处理不好,也就是说,我不能使我自己的小说“日常生活化”。当然,我可以去写“日常生活”的小说,甚至能把它写得很生动,让人微笑,让人叹息……可是我觉得,这样写小说太容易了,它不是我努力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