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经跟朋友说,我热爱卡尔维诺,当然,在我有限的阅读里,我喜欢的作家还有一些,比如卡夫卡,博尔赫斯,曹学芹,张爱玲,罗萨(我一直以为他的《第三河岸》是我读过的最好的短篇之一)。喜欢他们,是因为他们向我展示了一幅生动的文学画面,他们为我打开了一扇窗户,他们各自居于窗内的一角,互相是不可替代的。而喜欢卡尔维诺,则是因为他那“空旷的题材”和“日常生活”的完美结合。
小说这种形式,起源于日常生活,也止于日常生活。最生动的小说,总是给我们展现某个具体时代的世风,人伦,情感,某天下午的街道,一些男女……写作者将用细节、也只能是细节来“复现”那些瞬间的、富有生趣的场景,一个不相干的小动作,一个眼神和手势,一声咳嗽,风的声音……这就是小说的魅力所在,也是小说之所以成为小说的因素;就像绘画,再离奇的绘画,也只不过是绘画,一个不愿意墨守成规的绘画者想在这里头翻跟头,他将是吃力的,因为那是一个狭隘的世界,几种色彩,一些线条,这是绘画的要素。
总之,在各种艺术行当里,留给现代“创作者”的空间都是有限的、狭隘的,我们进入这个空间,就意味着关上门,必须服从这个封闭世界里许多约定俗成的规则,我们开始工作了。
就这样,我们工作了。假如我们只是职业“工作者”,工作于我们意味着糊口,安定,得到上司的奖赏,意味着虚荣心……那将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我们只要努力就行了。我们会把工作做得很好,很完美,这并不很难,我们的前辈们于这方面已经做了很多杰出的尝试,他们为我们铺好了路。
可是,假如我们是另一类“工作者”,不够老实,有很多狡智,日常的工作根本满足不了我们身心方面某种神秘的“欲求”,我们想把工作做得“更广大”一些,──我们想拓展工作空间,当然,它是一个封闭的空间,外在的尺寸也有限,我的意思是说,我们要拓展的是它的内部空间,是有这种可能性的,这个空间它无穷大,超过我们的想像,──但是这样的工作,对我们来说,每走一步都是艰难的。
这真是灾难,现代艺术(文学)走到今天,常常有人以为,已经无路可走了。人们对于文艺的一切天才的想法、动作,先驱者已经做了,而且做得很极致,很夸张。可是我以为,现代文学的妙处,也许正是在不可能的地方,有一天,……突然发现了可能,所谓“绝处逢生”是也。这是每个人都始料不及的,然而……它也将是可能的。
对于小说的“创造力”和“情感性”,我个人偏好是,更喜欢“创造性”。我以为,“创造性”是一种“活”的东西,代表着流动,生机,不安,也许它不够完好,甚至有许多致命的弱点,然而正是因为它的存在,小说将源源地走下去,并不断地丰盈、广大。情感性呢,当然,它也是至关重要的,它代表着文学里“人”的那部份东西,没有这个东西,文学将流于轻浮,油滑,──纯粹形式感的东西是很讨厌的,也将注定不会恒远。
“创造性”和“情感性”是小说的两个方面,现在,我把它们隔离开,是想说明我的趣味。我的趣味是,我喜欢“新小说”更甚于喜欢“好小说”。──区分这两种小说并作出取舍是很困难的;好在我只是想说明问题。
我以为,“好小说”是规则的,伟大的,它们是“集大成者”,各种技艺玩到了极处,其中也有博大而哀伤的情感,比如,《红楼梦》,托尔斯泰的小说,福克纳的小说。而“新小说”呢,永远是一拨“先驱者”在蔓草丛生的黑夜里披荆斩棘,他们对待文学的态度几乎是迷茫的,脆弱的,容易受惊吓的;他们对一切东西都不够肯定,知道小说可以那样写,知道那绝对没错,然而这其中总有什么东西出了问题。他们的写作是在一种没有“先例”的情况下展开的,他们每个人都很孤独,一步步地往前走着,不知哪一天就摔倒了,死了,也几乎看不见希望,……他们中只有一部份人留了下来,比如卡夫卡。
这样的作家还有一些,对于现代小说而言,他们中的有些人也许不是“先驱”,比如博尔赫斯和卡尔维诺,但我以为,他们和卡夫卡一样,也是地道的“创造者”,他们以各自无与伦比的才华,想像力,拓展了小说的某个角落和方向,为后人提供了小说的某种“样式”。
我甚至以为,张爱玲也是这样的作家,在她的小说里,关于“创造性”和“情感性”,如果不能说是前者大于后者,那至少也是两者并驾齐驱的。她是个纯写实作家,然而在她那个时代,即使是写实,很多人也“注重人生飞扬的那部份,而忽略人生低沉的那部份”,她纠正了这一点,对于她那个时代的主流文学,她是“创新者”。在语言上,她更加特立独行地坚持了这一点,她形容一个纯洁的女孩子,说她是“纯洁得无耻”,我以为她写到这一句时,一定比我更能感觉到创造的妙处。
现在,我们再回到刚才的话题,我说过,小说这种形式,起源于日常生活,也止于日常生活。但我并不是说,小说只是“日常生活”本身。这里头同样牵扯到一个空间的问题。日常生活的空间是有限的,而小说的空间是无限的,因为有想像力。它需要我们去拓展,这就是创造力。
一味的天马行空的想像并不是很难的事,对于小说而言,想像力是有局限的,它受制于日常生活;如果你把一只蚂蚁想像成一块红布,那不是小说的想像。芭蕾的美不仅仅在于它的美,而在于它的美是受了限制、艰难的美。
对于现在的我而言,写小说意味着在写“两种小说”,一个是“日常生活”的小说,它很写实,对于这样的小说,我不能够要求它如何实现“想像力”和“创造力”,我只能说,我希望自己用心去写这些小说,它会很“好看”,那里头有情感,凝聚了我个人的心血,有成长,疼痛。另一种小说,像《寻父记》这样的小说,那里头有我对小说的某种理想,做得很努力,但是不成功。
这两种小说,我都要去做,是因为我希望有一天它们会“合二为一”,成为一种特殊的小说,带有我自己的鲜明的风格,没有任何前辈作家的痕迹,是“新小说”。──我不知道自己能否等来这一天。
我想,写作于我,也等于是摸着黑走路,在这些暗无天日的日子里,偶尔会看见一些光亮,它们是三两部作品,比如《圣经》和《红楼梦》,或者是几个人,比如卡夫卡和卡尔维诺,等等,在我们的一生中,这样的作品和人其实并不多,但是它照耀着我们,就像灯塔一样,为我们指引写作的前途和方向。
我们一步步地往前走着,以为一点点地接近那光亮。我们不知道哪一天会停下来,再也止步不前了,也许呢,我们一生都在努力,但却离光亮越来越遥远。但是光亮对我们来说是很重要的。
1999年3月
写作与生活
我热爱写作,可是即便在很多年前,我还是文学青年的时候,一个诗人跟我激情澎湃地说过,他是拿写作当生命去对待的,如果不写作他就会死。我很不适时宜地笑了。我不以为我会为任何一样空洞的东西去死,这其中包括理想,爱情,写作。我想兼得,有些东西是可以兼得的;在不可兼得的情况下,我选择活着。我爱惜生命,像一切爱惜生命的人一样,我沉迷于日常生活里的各种细节,我懂得它,并知道怎样去享受。
活着真是一件迷人的事情,即便琐碎,平凡,可是生之灿烂。
我想,假如我不写作,我现在就是个简单的日常女人,也许是个上班族,也许是个白领;为各种相干的、不相干的事情忙碌着,焦头烂额。可是在某一瞬间里,也会有生的愉悦,突然袭击了我,让我的身心里有阵阵欢喜。
而现在,我在写作,我也觉得很好。我从不以为,写作是特殊的、大于日常生活的;我不认为它是理想。对于我来说,它是职业。我靠它养活自己,拿稿费和版税。有人介绍我说,这是作家,我就会纠正说,我是职业女性。我很高兴自己对写作有这样冷静的、公正的态度。我不想拨高它。
我想,我惟一值得庆幸的是,我的职业是我所擅长的、喜欢的;我在这里头翻跟头,天马行空地行走,虽然劳累,单调,可是我觉得愉快。——并不是每个人都会有这样的好运气。
也说张爱玲
女作家似乎都不可爱,张爱玲尤其是。但尽管如此,后世还有很多人迷恋她。女人愿意成为她那样的人,男人幻想自己有幸如胡兰成,和她恋爱一场。是谁造就了张爱玲神话?六十多年前,那个其貌不扬的高个子女人,即便一身盛装走在上海街头,怕也被淹没在人群里,悄无声息。
才华是个很奇怪的东西,因为才华,我们原谅了张爱玲,凡她的一切都是好的……她说,出名一定要早呵,要不就来不及了;她还说,如果一个女人长得不漂亮,又想引人注目,那势必在穿着上下点功夫。所以,她会在家里接待来客时,穿上一身古怪的前清服装,她笑吟吟地坐在客厅里,我知道,她的本意并不为吓唬谁,或许是一时的心血来潮,或许是因为尊重和善良,想给两个女友造成一个特别的印象……那时她还年轻,二十三、四岁的样子,刚从香港回来不久,虽然心智世故之极,作派上未免太孩子气了。她打开门迎接两位女友时,那神情不免显得矜持和做作。
站在苏青和潘柳黛的角度讲,我完全可以认定这次来访是不愉快的,因为不亲切,不自然,暗含着女人之间微妙的较量。苏青倒也罢了,大大咧咧的一个人,可是潘柳黛则精细多了,难怪两人渐渐少了来往,形同陌路。后来潘写文章说了这件事,那是潘的小气,后人认为这是妒嫉,我以为不全然。
平常人和张爱玲相处,是有那么一点不愉快的东西的。她大约有点自我中心主义,胡兰成不必说了,一生视她为偶像,说她是“临水照花人”,我以为,凡是人都得有肉身,凡是肉身都禁不起这样的称呼。张早期有两个女友,苏青和炎樱,这两人从目前的资料上看,苏青长得美,但性格外向爽朗,为人天真简单;炎樱则是个没心没肺的孩子。张和她们相处,或许能感受到某种性别优越感的,所以她会爱她们,宽宥她们,对她们从不计较。
从情趣上讲,张爱玲是个十足的小女人,精细,敏感,不原谅……凡是女人的弱点她都有;当然作派上另当别论,她和潘柳黛有了过节以后,有人在香港提起这件事,她直截了当地说,我不认识这个人。这是张的性格里值得赞赏的一面,因为她被伤害了。对于伤害我们的人,不回击,不软弱,只有这么一句话,这是姿态。
总的来说,这是个冷漠的人,她聪明,刻薄,有虚荣心,想出人头地。如果把张爱玲放在当代,她的诸多心思和作派怕会当仁不让地成为美女作家中最显赫的一员,然而我们能容忍张爱玲,却不能容忍美女作家。为什么?我想是因为才华,比才华更重要的是时间,时间在这个女人身上披了一层膜,让我们远远地看着她,越来越模糊,越来越传奇。这有点像老照片,又像摄影师加在镜头前的柔光片,使得一张平庸的脸无故变得生动起来。
神话或许就是这样造就的。
我不喜欢神话。我在这里写下的一切,也许会激怒很多人,以为我是嫉妒,其实不是。我读了十年张爱玲,是铁杆的张迷,我喜欢她的文字。在文字背后,我希望自己能客观地认识张爱玲,她身上作为人的东西,我不想迷信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