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前,我大约并未想到,将来会成为作家,且是一个地道的卖文为生者。我家族里也绝无这样的血统遗传。——我父亲曾做过新闻;虽然都是写字的,但是这两种写字实在相去太远。作家,在寻常人眼里,大概是个很奇怪的职业,我也嫌它不够响亮,叫起来不像医生、教师、公司白领那样正常、且有身份。
我想我是害羞的,也常常为我的职业感到自卑。“穷酸文人”说的就是我这样的人罢。但是现在想来,文学是最适合我脾性的,单调,枯燥,敏感,多思。有自由主义倾向,不能适应集体生活,且内心狂野。
我是在很多年以后,开始写作时才发现这一点的。那就像偶然推开了一扇门,发现里头的房间构造、家俱摆设、气味、人物都是自己熟悉的;亦或是误入一条交叉小径,起先是茫然的,可是顺着它的纹理走下去,却别有洞天,越来越自由。
不写作我能干什么呢?也许现在是个闲妇,温绵慈善,可是天生有颗不安分的心,时常抱怨着,觉得冤屈。我发现我不能适应任何工作,我懒惰,不负责任,对人际利益缺少智力,似乎也无热情。1993年,我在无锡一家外资企业工作,常往返于沪宁,跑进出口公司。很长时间过去了,我不会拟合同,也不会说行业术语。和客户交谈时,我会脸红。单位组织联谊活动,让我和老板跳舞,我推让着,怎么劝都不行。
我是害臊的。我的生涩让我不安。我意识到了,立意纠正着,可是很吃力。在这样的场合里,我无法做到讨人喜欢,我无能,笨拙。在办公桌旁呆坐着,望着窗外的蓝天,我知道自己是无聊的,可是那一瞬间,我安心,喜悦。我看《新民晚报》上一篇陈丹燕的美文,写上海街景的,那华丽忧郁的句式打动了我,一遍遍地阅读着,最后把它抄下来。
那时我还没有写小说,也无此志向。只不过一天天地混下去,也不知何时是尽头。隔一些时候,《江南晚报》上介绍上海发现了一个文学新秀,被称做“小张爱玲”的须兰。那时我正在读张爱玲,初读时并未觉得她的好,只觉得场面繁华热闹,各种俏皮、玲珑剔透的人物走来走去;及至后来,才注意到造词,节奏、章法和意境……一点点地揣摩着,叹为观止。
而与此同时,我母亲打来电话,告知我的小城正在选拔科级干部,需考试,择优录取。我母亲有强烈的“官本位”思想,只可惜我没有继承她的野心和敏锐的政治触觉——她并未从政,却是个很好的干部人选,精明,上进,作风果断。
我母亲是遗憾的,因为我没有如她所愿成为官员,而当了作家。即便很多年后的今天,她也常常抱怨着。她说,你又不是不知道,自古以来文人就没有好下场。她很少读我的小说,因为读不懂,小说又过于清冷、沉郁,她不喜欢。不过她也承认道,这倒是很像你的。她喜欢热闹一些,纠缠一些的,像爱情小说。她希望我能成为畅销书作家,我告诉她这是不能够的,性格使然。
我至今也未写过一篇像样的爱情小说,我是有顾虑的。一旦涉及到两性关系描写,我总是犹豫再三。不为别的,只因为我是我父母的女儿,我曾经在他们的眼睛底下,一天天清白地成长。我愿意为他们保存一个完好的女儿形象。我不想撕破了它,这出于善良。
也许有一天我还会结婚生子,也许很多年后,我将是别人的祖母或姥姥,我希望他们在读我小说时,不至于太过难堪。羞耻心一词于我,主要是针对和我有血缘关系的人,我的父母,弟弟,叔叔……这其中有一种很微妙、暧昧的关系,作用于我的小说。——我为这关系去写小说,恐怕终其一生也难以写明白。它是不可破译的,关于亲情,亲情里的男女……道德感。那紧张纠缠,然而单纯茫然的的情感关系。它是混乱不清的,然而它终究还是亲情。
多年来,这关系困惑着我。我终于写小说了,起因却是另一个。1994年前后,我的女友们都纷纷恋爱结婚了。她们大多二十三、四岁,曾和我一起静静地生长。1990年代中、前期,这几乎是我们一生中最光华夺目的年龄段,我看见岁月怎样在这代女孩子的容颜上密密地开出花来。腼腆的,饱含着思想的,一天天不动声色地绽放。
我觉得疼惜。一代少女就这样走过了她们的青春期,心平气和的……然而谁看见过她们那五光十色的、像肥皂泡一样破灭的幻想,谁听见了那里头的挣扎和尖叫?个个都是精灵,美好,清白,骄傲,只因为她们年轻过,花样年华,光泽转瞬即逝……她们恋爱了,很快谈婚论嫁了。
这真让人绝望。完全不能解释的,我沮丧之极。年轻时,我一直克制着不去恋爱,仿佛一恋爱,人就变老了——变得不纯洁,内心有很多伤痛。我害怕谈婚论嫁,只有我自己知道,我害怕的其实是长大成人,慢慢负起责任来,开始过庸常的生活……我想我是病态的,一直不肯面对现实。
1994年,我送单身的女友们走上婚姻的殿堂,我伤感之极,也因此而沉静,变得无所惧怕。我决定把它们写下来。这就是《小城故事》的写作背景,旨在祭奠那段芬芳和光泽的年华,也祭奠这年华里的女友和我自己。
这是我的处女作。
我的写作是仓促的,既无文学准备,也无思想准备,几乎是一念之间提起笔来。我从不以为,写作是我的必然之路。如果不写作,我现在肯定择业而居,也许是记者和编辑,也许是银行职员……总之,安居乐业的样子,然而很吃力。
可是活在这世上,谁不吃力呢?我们每个人都是茫然的,辛苦,抱怨,为找不着自己在这人世的位置……也许我找着了,可是误打误撞;我自己并不知晓。我只是觉得,是写作纵容了我,它让我发现了自己的很多缺点,脆弱,疏懒,没有忍耐力,没有责任心。总之,在俗世意义上,我会很辛苦。——我做一切都会觉得吃力,除了写作。写作把我的缺点无限度地放大了,我依赖它。是它安慰了我,让我铁定心来只做这一个人,而不是那一个。
我认真做起作家来了,这是1994年春天,我知道自己还有很长的路的要走,积累,写作,等待成名。那时我只读很少的文学作品,《红楼梦》、《围城》以及张爱玲的小说……完全因为喜欢,才翻来覆去地读,有点类似我文学的教科书。外国古典文学如托尔斯泰、巴尔扎克的小说也读,但是趣味相左,简直难以卒读。我中学时读《红与黑》,开篇就是十几页的风景描写,看了简直头疼。直接跳过去,读于连和市长夫人调情,心中充满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