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于青春年代的记忆之一,就是酷暑天,手里攥着钱,到离家不远的街头小报亭买《读者文摘》。永远记得那青白的天,我一个人在太阳底下走着,影子很小,神情怏怏。有十六、七岁吧,典型的中学生模样,穿着家常裙衫,趿着拖鞋,镜片后面是一双茫然空洞的眼睛,静静地睁着,百无聊耐。
我记得整个暑假我都在昏睡,醒来的时候,头顶上的电风扇吹着热的风。太阳在窗外的世界晒着,也不知是哪一天,何时何辰。有时会被蚊蝇弄醒,我把手臂一摔,很生气了,跳起来去捉拿。是那样一个处于日常生活中的人,可是与日常完全失去了接触。如果说,十五年前的我身上有某种气味的话,这气味就是《读者文摘》的气味,与现实隔着一层,轻性的,温凉的,像动人悠长的一声叹息,可是没有用处,也无关痛痒。
十六、七岁,大约正是开始看《读者文摘》的年纪,知道它的好处,并常常被这好处所感动。那些微妙的人生感悟,格言警句,讽刺和幽默,读起来清新流畅。林语堂和周作人一路继承下来的文风,在这里稍稍变异,得到了宣扬。千字左右的豆腐块文章,几乎篇篇都是美文,从用字、意境,到叙述口吻,表达上更接近于“文学”。这一时期的《读者文摘》充塞着浓郁的文艺腔调,我想,这是因为它的身后立着八十年代强大的文学气场。从上面我们常常能看到早期朦胧派诗人的代表作品,舒婷的《致橡树》,北岛的《回答》、顾城的《一代人》等。这是较为雅驯的一面。
然而《读者文摘》不是文学杂志,它只是一道制作精良的拼盘,把人生的方方面面网罗其中,形成自己独有的说话风格,温和,智慧,有见地。说的都是人生的世故,普遍大同的道理,日常生活夹缝处一些可爱而可怜的故事……这些故事也许我们并未亲身经历,可是够了,我们听着,点着头,偶尔搓搓手,一直微笑着,这微笑里有感同身受、爱和宽容。
鼎盛时期的《读者文摘》,它的好处就在于制造一种“人生况味”。听说话人的口气,像一个饱经沧桑的老人,经历过伤害、劫难,人世的一切风尘……他很想拿它出来抖一抖,可是说一会就忘了;听者是一个年轻妇人,而且美丽,他笑着打量她,取出烟斗在腿上磕了磕,琢磨着该怎样说两句调情的话。是个老顽童,天真开朗,宽厚豁达;有一些深邃的人生见解,可是不愿意多说,因为懒得说。这是典型的《读者文摘》的气味,温暖,隽永,有些许的光亮,可是看得见忧伤。
《读者文摘》的忧伤是一种经过润色的忧伤,你不能说它假,它只是单表一个故事,提取筋骨,把它脱离了强大的现实语境,所以它的忧伤是小忧伤,单薄,没有背景。就像流行歌里唱的:
我亲爱的姑娘,
她去了远方,
在很久以前的那个黄昏
在那个黄昏……
当然,谁都喜欢忧伤,因为它不值钱,不痛楚。一个人坐在春天的河边,托着腮,想起年轻时的往事,这就是忧伤。这意象被反复运用,从流行音乐,到古老的情诗,到《读者文摘》,屡试不爽,直至广为传颂。它就像一场流行病,谁被传染,谁都觉得荣光。归根结底,忧伤是属于文学的;就像快乐属于理想、忍耐属于现实一样,这两者难以协调,就有了文学的忧伤。我甚至认为,忧伤只在文字里。它挑起了人类共有的一根神经,引发他们对过往时光诗性的回忆,这里头有顺从、妥协、向往,逃避,以至无聊。人们常说“美丽的忧伤”,这不是指忧伤本身,而是它的皮毛——是千百年来附加于这个词语身上的那层人文光环,它是诗意的,软性的,因而也是浮面的,上够不着理想,下抵不着现实。
《读者文摘》里也有底层生活的描写,关于小人物,艰辛,风尘仆仆的生活……然而此生活不是彼生活,在这里,我们看不见“原生态”,看见的只是被过滤的现实,像摄影师加在镜头前的柔光片;又像是一扇纱窗,风吹进来,把泥沙挡在了外面。我们隔着纱窗看风景,看见活泼的街市,阳光,许多人在阳光下走着——我们看见他们的脸,平安而生动,脸上细细点点的小麻子——这是纱窗的小格子——可是我们看不见他们的内心。
《读者文摘》有着舒缓从容的叙述语调,于娓娓道来中发现所谓“人生的真谛”。我们常常能看到“落花之美”、“蓦然回首”这一类的句子。它有市井气,可是它的市井气已洗脱了油烟,像一个收掇干净的女子,端方地说着话,看那眉目神情,你只知道她是可亲可爱的,你不会知道,她身后还站着一大群孩子,贫困,恶毒的诅咒,拳脚相加。说来奇怪,那些公允调和的“副刊”文章一经《读者文摘》转载,便生出了另外一种气味,这气味是淡雅素朴的雏菊的清香。又像有一种颜色,是暖色调的,沉着的黄金的颜色,人在里头幸福地打着盹,阳光一点点地浮现上来。我喜欢看上面的插图,小花,小人物,线条简单明朗;小字体排列,装帧倒是普通的。
至今,我还能记得《读者文摘》里的许多小故事。其中一个讲的是一对母子,多年来一直过着幸福的生活,有一天家里突然来了一位男子,母亲介绍说:“这是你父亲,他刚从战场回来。”孩子才五、六吧,他不知道父亲是谁,可是他吃醋了。一连好几天,和母亲躺在一张床上睡觉的不再是他,而是那个男人;他看见他在院子里劈柴,母亲一旁看着他,静静地笑。母亲开始打扮自己了,她从未像现在这么漂亮过。她心情很好,常常哼小曲儿,有时会默默地流泪。有一天,他推开卧室的门,天哪,他看见他们在拥抱!他生气了。他拒绝和这个男人说话,拒绝他的手、怀抱、糖果和玩具。他有意和母亲亲昵,腻在她的身上,要她抱。他说话声音很大,很不在乎。他常常打断他们的谈话,母亲呵斥他。他哭了。他看见那个男人朝母亲挤眼睛笑。他最受不了他的笑。他觉得自己应该行动了。第二天早上,他来到母亲的床边,趁那个男人上厕所的间隙,他对母亲说,妈妈,我要娶你。
真是很可爱的一个故事,温馨,人情味,孩子气。典型的《读者文摘》风格。
还有一篇叫做《夏日的最后一朵玫瑰》,单记住了这名字,故事倒有些模糊了。印象中是一个女子,美丽,病态,孤独。她得了绝症,不久就要死了。整个夏天她都坐在临街的窗前弹琴,弹的是《夏日最后一朵玫瑰》。也许她穿了件黑丝绒旗袍,苍白的脸上有冷傲、与世不久隔绝的神情。年龄、身份不详。只知道死到临头,还在爱着,爱生命,爱人类,爱自己。但我知道,这一定是个不可爱的女子,假模假式,矫揉做作。我不喜欢这故事,太假,明显为故事而故事。如果一个人在临死之前,能有幸弹上一段钢琴,弹这《夏日的最后一朵玫瑰》,经历这玫瑰一样的时光,生命,死亡……可是我讨厌这样的死亡,太洁净完美,没有烟尘气。我更希望看到钢琴之外,她的蓬头垢面;很多天没洗澡,腋窝里有异味;从前的情人上门来讨债……这就是生命,邋遢,纠缠,没完没了。可《读者文摘》拒绝这样的生命故事。整个杂志的空气太干净,有洁癖。现实这东西在它的打理下,擦擦洗洗,末了只剩下了一桩美丽空洞的躯壳。
也有好的。有一篇讲的是肯尼迪家族,祖父是个有钢铁般意志的男人,有上进心,可是好色暴躁;祖母含辛茹苦拉扯大十几个孩子……一篇白手起家的故事,关于梦想,勤劳,美洲大陆,第一代移民。这一类的“发家史”谁都爱看,因为蓬勃,健康,明朗。——和中国的又不同,中国人的“发家史”大多是“心酸史”,格调低沉。可是这里只有向心力,个人意志,活色生香的人物魅力。
商业方面的讲到摩根和福特,他们的普通人的生活,节俭,孤独,可爱的小怪癖,治业思想。讲到诚信、踏实,如李嘉诚;讲到智慧、开拓进取如索尼公司。还有许许多多小推销员的故事,机智,百折不挠……我想,这对于读者有着积极的借鉴和引诱作用。
我喜欢看文艺类的,如梵高传记。并不都是从《读者文摘》上,也还有别的途径,让我了解到这一类人的生活。那个叫做阿尔的法国小镇上,黄色的向日葵盛开。一个潦倒背运的男人,就住在这里的小阁楼上。他一生贫困,卑贱,也曾去过巴黎,可是很“不像”。所有人都穿燕尾服,叼烟斗,以向贵妇人争宠为荣……这是艺术家们的巴黎:沙龙,诵诗会,爱情,浪荡生活。可它不是梵高的。他形容萎琐,不善言辞,到处遭人嫌鄙。总而言之,巴黎生活一定打击了他。他自卑极了。一生都在怀疑中作画。女人方面只敢结交村妇和妓女。生命中的最后几年,迫于贫病相加,他来到小镇阿尔,癫痫病把他折磨得快要疯了。他在等一个叫做高更的朋友,虽然等来的不过是打架,决裂,分手。他割下一只耳朵跑回家。几个月后,他在麦田里开枪自杀。在他身后,绿色的麦子,像黄色的向日葵一样,生之灿烂而饱满。而阿尔小镇上的阳光炽热明亮,恍若恣意鲜活的生命……这本传记不知看过多少遍。现在把它复述出来,也还有种怆然泪落的感觉。我想我能够懂得,天才的一生,究其然也还是人的一生,而所有事关“人”的东西都让我疼惜。
另一方面,看乔治桑的故事,我想主要是猎奇心理在作祟。一个生于十八世纪的才女,健硕高大,且作风豪放。也许并不美,可是自信,有力,眉宇间也当隐约传出女人的风情。她和萧邦的爱情《读者文摘》曾选过,不甚喜欢,可是认真地读着,因为从这文章的片言只字里,我发现她和李斯特、缪塞等美男子还有艳史。这发现很让我欢喜。那年我十七岁,对文艺史的关注仅限于男女私情、一些不相干的小事上。我纠缠于一切细枝末节,并自得其乐。看王尔德的《狱中记》,最后记得的是王尔德是个胖子,且酷爱女风。这很让我难为情。
1987年前后,我少有的知识来源是《读者文摘》这一类的流行杂志、我父亲书橱里的几本人物传记、“五四”时代的新诗选。偶尔,不知从什么地方也会看到《钟鼓楼》、《夜与昼》等小说,我一遍遍地阅读,惯于举一反三。我的视线跳过我有限的生活圈子:我的父母、弟弟、门前的那条马路、马路上的车辆和行人……我来到一处空旷阔朗的所在地,那儿空气清新,水草丰美。我想我看见的是人,许多我不认识的人走来走去,交谈着,发生着关系。我看见了人心的旮旯处,丰富的,闪着光亮的,灰暗的,自私的。
我喜欢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