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我就走了。从此以后,我们再未说过一句话,路上遇见了,也只是平静地侧过头去,我平静地呼吸着,从胸腔里吐出来陈旧的气息。现在,我可以像高年级的女生一样,视他如无物了,我从他身边嗒然而过。而吴老师呢,他老了,他讪讪的。
一年年地过去了,新的女生不断地填充这青春的校园。吴老师依然和她们处得很好。他背着手散步,微笑着,头一闪,镜片上掠过白金的光芒。然而谁知道呢,也许真是一个好人,宽厚的长者……一个异性。
每天下午正课以外,还有两小时的课外运动。可以去操场跑跑步,也可以参加兴趣小组,比如文学社团,航模小组等。
对于我们这些低年级的女生来说,最大的爱好就是放学以后,去排球场上看队员集训。年轻的体育老师扶着球网站着,看一群女队员在练扣球。有时候他叫停,纠正她们的动作,把个手腕翻来覆去地转换着;他手里拿着球,他离她们很近了,他们彼此都能听见对方的呼吸吗?那是一群嘻嘻哈哈的女孩子,身体很壮实了,她们穿着球衫,汗水粘着她们的肌肤和衣衫,身体的曲线看得人喘不过气来。个中也有一些很好看的女生,比如严小风,还有金虹。
金虹的漂亮是出了名的,很大很大的一双眼睛,脸很干净,那一刻,她立在球场的中心,安静得像秋天里的一棵树。不久后的1985年,她考上了中山大学。而严小风呢,她滞留在自己的小城,这个像“小鹿纯子”一样明朗的女孩,她热爱排球,学习不好。我高中毕业的那一年,看见她抱着孩子从一条巷口走出来,明显地见老了。她嫁的是本校同学,也是个运动健将,在学校时就谈恋爱了。
一代人的青春就这么过去了么?她才二十三岁,她头发蓬乱,衣衫不整。她是一个母亲了。可是她曾经像明星一样耀目。我只是不解。我看见一个少女过早凋谢了,她曾经花容月貌。也许这一切来得太早了些,青春是有时间刻度的,开得早便凋得早,开得迟呢——也凋得迟,可是凋得迟又有什么意义呢?
严小风和金虹都是学校的名人。一千多个学生……三、五十个名人,这是不足为怪的。他们大多集中在高中部。挨个挨个的,我们都叫得出他们的名字,田径队的,合唱团的。还有校花,各个年级有“级花”,各个班有“班花”,都是些漂亮的女孩子,风姿各异。我们私下里常常议论着,绞尽脑汁,也分不出哪个更好看。
他们中也有成绩很好的。我的小城中学是省属重点,升学率很高,竞争异常激烈,每年都有三、两个北大清华。可是就在这激烈的氛围里,也有一些顽劣的学生,他们逃学,上课时啃橡皮,有时一个人会吃吃地笑起来。他们想引人注目。他们已经引人注目了,数理化成绩很好,逃学也能拿第一。他们被视为天才。这样的天才似乎不宜宣扬,它就像一个神话。老师从来不相信神话,可是给低年级的我们上课时,也会说起某某,她微笑着,疼爱有加。
我们喜欢高中。那些戴眼镜的男生,那些在足球场上奔跑的男生,那些长得微微的胡髭,有喉结,说话声音嗡嗡地男生……他们会说出“贝尔格莱德”这样奇怪的名字。他们知道拿破仑,贝加尔湖。他们知道的还有很多。他们身材高爽,秀朗,很像个成人了。呵,他们是青年。
让这一天早些来吧,让我们成为他们的同学,坐在同一间教室里,课间十分钟,听他们偶尔说说笑话。让我们喜欢他们吧,让我们落在他们的眼睛里,也不要怎么地,只是仅仅落在他们的眼睛里。
让每一日都成为盛夏,让每一日的盛夏都恒久。让我们汗渍淋漓吧,让我们狂奔不止。
很多学生一进入初二,人就变呆滞了,成绩一落千丈。老师很头疼,可是他们不便明说。因为这是性意识……性意识来了,它就像一阵风,突然吹醒了一代少年的身体。它如此旺盛,也和风细雨……总之,没有来由,也无形状。于他们中的很多人来说,这也许是第一次,也许不是。
他们来不及反应,被击倒了。简直头晕目眩。上课时听不进一句话,心里想着某个人,静静的喜悦和焦虑,无边无际。某期的《中学生》杂志上有关于“早恋”的讨论,还有解答生理变异等方面的问题,以科学的态度说明什么是“遗精”和“月经”,白纸黑字的,看了让人想入非非。
在男生当中,流行看黄色小报。1984年的风气已经很开放了,《少女之心》这一类的手抄本在校园里偶有出现。校长一再重申,要杜绝手抄本,可是屡禁不止。
这段时间很艰难,大约总要持续半年之久,后来便淡了。不是说它消失了,它是不会消失的。潜藏在身心的某个角落里,伺机而动。就这么反反复复,这身体的晴雨表只要从学生的成绩单上就能看出,成绩坏了,好了,它来了,又走了。
“早恋”问题似乎不那么严重,因为是重点中学,个个都是乖顺的学生,况且,那时男女生也不讲话。情感和身心的撞击被掩埋起来了,只在夜深人静,或者一个人的时候,它会偷偷的跑出来,吐一吐舌头,那一瞬间,它鲜活奔放,灿若桃花。
多少年来,就这么一直压抑着,渐成了习惯。一代又一代的学生,平安地走过了他们的青春期,面色苍黄。当时并未发现这其中有怪异之处,可是很多年后再回头观望,才知晓这其中的惨淡和挣扎,气喘吁吁。
而与此同时,我们的课外活动很丰富,低年级和高年级组成联谊班级,周末的下午,偶尔也开开茶话会。教室里张灯结彩,歌舞升平。我们由此可以接触到高年级的学生,聆听他们兄姊般的教诲。
课桌被并成两排,中间腾出的空档便是舞台。其中有一个节目是诗朗诵,徐志摩的《再别康桥》,朗诵者是一个高二男生,长得很清白,一口标准的普通话,让人艳羡不已。让人艳羡的其实是诗里流露出的感伤情绪……我们不知道徐志摩是谁,也不知道康桥是哪里的桥,可是我们喜欢感伤。
它把我们给震住了。惆怅的,优雅的……这全是陌生的体验,以后得好好学一下。
我们班由一个女生献歌,唱的是《小螺号》。这是一个玲珑剔透的女孩子,长得讨人喜欢。每年的“五一”歌咏会上,都有她的压轴戏,她会唱程琳的所有歌曲,《酒干淌卖无》,《新鞋子与旧鞋子》……她也唱《妈妈的吻》。
这一年她十二岁,一双大大的眼睛,有无比甜美的笑容。她是我最好的朋友之一,从1984—1989,我们一起走过。后来她念无线电专业,在大学里也抽过烟,这当然不算什么。我现在也抽烟。我是说,很多年前,我们很难预料以后的生活,长什么样子,能否考上大学,结交什么样的男友,什么时候结婚,会有孩子吗?会是个贤妻良母吗?会幸福吗?
很难想像。
我们常常讨论着,屈膝抱腿,静静地睁着眼睛,看到1984年的空气里去。我们看不到远方,看到的只是现成的图景:林荫道上不时有学生走过,手里卷着书本,嘴里念念有词。在百米跑道上,田径队员在练短跑,穿钉子鞋、背心和短裤。那有点像三角内裤,露出修长的腿形和深重的汗毛。
他们单膝跪在跑线上,训练老师喊开始的时候,他们起飞了。在阳光底下,摆动着手臂,就像风一样,他们嘴里发出“啊啊”的呼喊声。那是力量和速度,那是汗渍淋漓,那是尖叫。
在1984年的夏日,这类情景总不断地出现在我的校园,很贴切地象征了那个年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