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夜莲伸出纤细的手,接住一片坠落的枫叶,有些出神地道:“我只知道她收集了许多枫叶,在每一片枫叶上都写下了你的名字,夜深人静的时候,她便一个人登上灵山的最高处,将那些枫叶从山巅洒下。倘若哪一天,你拾到一片写着你名字的枫叶,那便是她传给你的信。”
“我从未见过什么人,像你们一样。”景夜莲转过身,走入了萧瑟的秋风,只留下容若一个人站在原地,她飘渺的声音随风传来,透着一丝无奈,“真不知该说你们执着,还是该说你们痴傻。”
秋日的空气里似乎也浮动着一层淡淡的明黄色,宛如斑驳而苍凉的映画,若有若无地镌刻在盈盈秋波里,容若忽然觉得,满山红叶突然间连成一片赤红的阴翳,杂乱地飞入他的眼中,让他烦乱无比——
他们之间究竟还要经历多少阻碍,老天爷才肯罢休?
容若走后,婉嫕心神不宁,便一个人偷偷溜出白马寺,往后山追随容若的踪迹行去。山秀林密,清泉漱石,一片深浓的绿色中夹杂着点点金黄,古意森森,让人的思绪无端安宁。江南的秋天并不寒冷,地上的落叶好像是厚厚的织毯,踩上去软软的。
森林里气候湿润,静静流淌的小河边缘,茂盛地生长着碧绿的植物,雏菊和紫丁香在溪边默默地开放,榕树的枝蔓和各色藤萝在风中飘飘荡荡,轻轻在水面惹起一串涟漪。清澈的水净可见底,银色的鱼儿轻灵游弋,婉嫕童心大起,浅痕一弓,蹲在水边,看着那鱼儿吐出的泡泡怔怔发了一会呆,浅声道:“鱼儿啊鱼儿,如果容若哥哥能像你们一样自由自在,无拘无束,该有多好,那样的话,他就不会像现在这么烦恼了。”
她忽然觉得自己的衣角动了动,低头一看,只见一只小兔子跑到了自己身边,用白白的小身子蹭着自己的裙裾,只是小兔子的小脚丫好像受了伤,婉嫕爱怜之心大起,小心翼翼地将小白兔捧在怀里,掏出手帕帮它把受伤的小腿裹住,轻轻地抚摸着它软绵绵的身体,含笑道:“小兔子,你怎么受伤了啊,你别怕,姐姐会保护你的。”
小兔子仿佛听懂了她的话,红豆般的小眼睛怔怔地望着她,变得温驯听话,乖乖地在她怀里缩成了一团。
婉嫕抱着小兔子站起来,想要继续去寻容若,忽闻四周草木齐动,马蹄咄咄,夹杂着粗声粗气的呼喝:“小兔子跑哪去了?你们给我仔细找找,这兔子可是公子爷打得,谁也不许私吞。”
响声越来越近,一群人打草搜树而来,不一会,一队携弓带箭之人已争相搜来,其中一个仆从打扮的人哇哇大叫:“找到了,找到了,兔子在这里。”待他看到那个抱着兔子的女孩时,声音忽然一顿,紧接着张大了嘴,下巴似乎都要掉在地上。其余众人也是一个表情,婉嫕见他们滑稽的样子,轻轻笑了两声,转身要走,却被这群人拦住。
“小姑娘,你把兔子放下,这兔子是我们家公子打的猎物,不能随随便便给你抱走。”
婉嫕见他们要抢小兔,抱得更紧,说什么也不给,这群人倒也知礼,见婉嫕是个柔弱的小姑娘,也不忍欺负她,只是出言劝说,想把兔子要回来。
“你们让开些,不要吓到这位姑娘。”人群之外忽然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音,温润而清凉,仿佛一颗松子落入了古井深处。
婉嫕抬头望去,只见那群围住自己的人恭恭敬敬地让开一条路,一匹鬃毛如雪、浑身没有丝毫杂色的白马出现在自己的视线里,马背上是一个装束华贵的少年,满身朱紫,领口秀了一个奇异的徽章。他逆光而来,虽看不清相貌,但身形却是英挺峻拔。
“是在下的随从鲁莽,惊扰了姑娘,万分抱歉。”他姿态谦恭,翻身下马,走到婉嫕身前,静静地看着她。
婉嫕被那样的目光看得不自在,微微垂首,嗫嚅道:“没……没什么,这只小兔子好可怜,你能不能不要伤害它。”
华服公子淡淡地笑道:“姑娘心地善良,不忍杀生,在下也不敢在姑娘面前放肆。”说罢拍了拍手,喝令自己的手下将弓箭收起。
婉嫕看这人颇为气派,没想到如此好说话,心下感激,眨眼笑道:“谢谢你,你真是一个好人。”然后她笑着抬起头,就看到了华服少年清俊的脸。那双眸子澄如止水,比大海还要深沉,淡漠的神光中,冰冷中依稀带着些暖意,却又深不见底——那样的深渊,仿佛一眼看上去,别人看不到他的内心,反而会坠落其中。
他淡淡一笑,周天阳光都禁不住惶然退避,仿佛不敢与他同在。那俊美的样貌仿佛是另一个世界的星辰,照耀着整个夜空,带来亘古未见的光芒。
孤独、优雅、忧郁、毫无瑕疵。
婉嫕微微一怔,忽然感觉到一股无形而强大的压迫,仿佛她只是一只渺小的飞蛾,无法承受那个人神袛一般强大的光芒,那样只会灼伤她脆弱的翅膀,让她无法靠近。
这个人……究竟是谁?
那一瞬,一种无法言喻的奇异感觉仿佛从另一个世界袭来,击中了她的心,她忽然觉得这种感觉,便是所谓的宿命。
“姑娘……”看到婉嫕奇异的神情,少年微微一愣,向她伸出了一只白净有力的手,腕嫕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摇摇头道:“我该回去了,今日多谢公子。”说罢匆匆跑开,日光微斜,映了一地斑驳的碎影,少年有些出神地看着那蝴蝶一般美丽可爱的身影,叹息似的笑道:“这位姑娘……真是有趣。”
婉嫕好像中邪似的在山间里快速奔跑,冥冥中似有一张无形的大网铺天盖地而来,要将她生生困死在命运的迷宫里,她只想摆脱那种如影随形的恐惧,只能一直一直地往前跑。
毫无预兆的,她忽然跌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仰起头,就看到了容若疑惑而关切的眼神,他爱怜地将她搂在怀里,柔声道:“婉嫕,你怎么了。”
“容若哥哥……”婉嫕看着容若,他的眼睛,仿佛是从远古湘水中打捞出来的一弯新月,皎洁而清澈,对着自己绽放出一抹温柔的笑意。
她忽然抱紧了容若,将脸庞埋入他的怀里,低声道:“容若哥哥,你别离开我,我……”
容若轻轻安抚,道:“婉嫕,你别怕,不管发生什么事,容若哥哥都会在你身边保护你。”
他仰起头,看着被头顶的枝条分割得支离破碎的天空,隐隐感受到了婉嫕的不安。
可是这一次,他不会再向上天妥协了,他发誓,他要用尽一切力量去守护这个天使般的女孩。
许久,婉嫕渐渐平复了复杂的心情,却依然没有对容若说出今天发生的事。
或许她早已有了不祥的预感,那是一个禁忌,仿佛只要说出口,那个魔咒就会成真。
虽然她还什么都不知道。
等到容若和婉嫕回到白马寺的时候,天边已是新月如钩,寂静的寺院里虫鸣啾啾,远远的就能看到千佛殿里明亮如海的烛火。
殿外的百年老松呈龙盘虎踞之态,犹如罗汉金刚,静静守卫着千佛殿。松树下,却有一席白衣灵动如泉,在暗夜里散发着月华一般温润的光泽。
容若走进一看,那人却是白日力挫洛阳王手下第一高手保柱的白衣小和尚,此刻他正坐在树下的石凳上,认认真真地扎着一个纸风筝,红嫩如蔷薇花瓣的双唇紧紧抿着,一脸认真的表情,看上去倔强而可爱。
容若与婉嫕悄悄走了过去,小和尚却浑然未觉,依旧全神贯注地忙活着,试图用浆糊把树枝和薄薄的宣纸黏在一起,然而试了好几次都没有成功,他索性把选址揉成一团,白嫩的小脸上露出懊恼之色。
容若接过那团纸,冲小和尚笑了笑:“你很喜欢风筝吗?”小和尚看着他,点头“嗯”了一声,容若重新将那团纸展开、铺平,用树枝沾了一点浆糊细细涂抹在纸上,将风筝的支架固定,他心灵手巧,细腻而灵活,不多时,一只风筝的骨架已大致弄好了,他又用毛笔蘸了彩墨,在风筝上画出一只活泼可爱的小鸟,最后拴上丝线,将新做的风筝交到小和尚手里,小和尚捧着风筝,发出一声惊叹,见容若微笑地看着自己,急忙行了一个礼,道:“多谢施主。”
容若伸手摸了摸他光溜溜的脑袋,见他憨态可掬,不由笑道:“你年纪这么小,叫我施主听起来怪别扭的,不如你叫我纳兰大哥吧。”小和尚先是有些怕生,但见容若平易近人,和蔼可亲,便不再生分,对他露出了友好灿烂的笑容,怯生生地道:“纳兰大哥,你的手真巧,我却笨手笨脚的,平时做了许多玩具,都没做成功。这只风筝做得可真漂亮呢,谢谢你,纳兰大哥。”
容若见这小和尚虽然身负绝艺,但到底是个小孩子,小小年纪便投身佛门,青灯黄卷,早晚诵经,这样的生活,对他来说未免太凄苦些,心里不忍,问道:“不知小师傅法号如何称呼?”
小和尚笑道:“小僧心童,是少林派弟子。”
“心童?”容若微微沉吟,“不知少林寺的心远大师是小师傅何人?”
心童狡黠地笑了笑:“心远大师是我的师兄。”
容若微微错愕,却是婉嫕惊讶地道:“咦?听说心远大师已经七十多岁了呢,倒像是你的爷爷,怎么会是你的师兄,这也太奇怪了?”心童道:“我从生下来起就入了少林寺,别看我年纪不大,寺里三四十岁的罗汉武僧们见了我,都得乖乖地叫我一声师叔呢。”看着他洋洋得意的样子,婉嫕莞尔笑道:“你明明就是个小娃娃,还总想装大人,真好玩。”心童不服气地道:“谁说我是小孩子,我长得可快了呢,再过几年,长得一定比你高。”
容若看着婉嫕和心童你一言我一语,好不热闹,直到夜色渐沉,容若才把他俩送回房间里休息。心童的房间里堆满了佛经,只有床头上放着一个虎头娃娃,心童开心地把风筝挂到墙上,对容若笑道:“纳兰大哥,你做的风筝真漂亮,我感觉自己都好像变成了那只小鸟,可以飞到天上去呢。”容若将他哄到床上,给他盖好被子,他在家里,揆叙和揆方也总是缠着他,所以对于照顾小孩子,容若也颇有心得。“你若喜欢,我再多做些玩具给你。”他有些出神地看着那个虎头娃娃,突然觉得这娃娃便是心童最珍贵的宝物。
心童点了点头,满含期待道:“纳兰大哥,你给我讲个故事吧。”容若想小孩子果然都是一个样子,思索片刻,便给心童讲了一个小笑话,心童听得咯咯直笑,笑累了,脑袋一歪,不一会就进入了梦乡。
他睡觉的样子可爱极了,小小的身体微微蜷缩,如同一只毛茸茸的雪白的小兽,容若给他掖好被脚,悄悄地合上门退了出去。
房外松风雪月,智宏大师静静地站在院子里,双手合十地对着容若微笑,容若微微一惊,随即行了个礼,智宏大师笑道:“心童小师傅在白马寺已待了好些时日,贫僧还是第一次看到他像今天这般开心。”容若道:“心童年纪尚小,一个人在寺庙修行,也着实清苦了些。”智宏大师微微皱眉,叹息道:“此中因由,实在不足为外人道,纳兰公子对本寺有恩,贫僧本不该麻烦公子,可思前想后,老衲能求助之人,也只有公子了。”容若道:“大师不妨直言,若晚辈能帮得上忙,决不推辞。”
智宏大师将容若引入禅室之中,此时月至中天,四周寂静,犹如一口无波的古井,让置身其中的人心绪安宁。
“纳兰公子,你可知心童的身份吗?”智宏大师微微咳嗽,慢慢喝着热茶,长眉被热茶一薰,挂上了水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