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若道:“心童说他是少林寺心远大师的师弟,辈分颇高。只是晚辈不解,心童既是少林子弟,为何会在白马寺?”
智宏大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放下茶杯,茶水的波光倒映在他的眼中,宛如泪痕。“纳兰公子可还记得红莲仙子要抢得那颗佛门圣舍利?”
容若点点头,心里疑惑不解,智宏大师怎么又提起了圣舍利,这与心童又有何关联?
智宏大师默然片刻,双手合十,正色道:“其实心童便是那颗圣舍利。”
容若一惊,茶碗险些掉在地上。室内一时静得针落可闻,唯有瓷壶里滚滚沸腾的开水发出一声尖锐的长鸣,随即戛然而止。容若不发一言,只是静静倾听。
智宏大师宣了一声佛号,宝鼎里的香烟骤然迷乱,绵密的烟幕散去,他的眼角更显慈悲,仿佛高居莲台上的释迦牟尼,低眉看着世间苍生,良久才缓慢地道:“佛门圣舍利,乃是十年前少林寺心灯大师坐化之时遗留的佛门至宝,具有无上佛力,相传习武之人若持圣舍利练功,必可堪破死关,修炼至大完满境地。只是舍利乃天地灵物,须要佛体供奉,否则舍利的佛力必将衰微。普天之下,唯有佛门圣童才能供奉舍利,是以心远大师寻来与佛祖同日而生且深聚佛性的心童小师傅,将他收入少林寺门墙,传授其佛法禅理,培养其佛性佛心。而这颗圣舍利,其实一直存在于心童小师傅的体内。只是舍利的佛力过于强大,心童毕竟是凡人的血肉之躯,年纪幼小,着实难以承受如此强大的佛力。为保心童小师傅无恙,少林寺每一年都会派使者护送心童小师傅来白马寺静修,由我寺众僧为心童小师傅施展六福灵咒,为他祈求福佑,克制舍利的反噬之力。”
容若只觉得一股酸涩的味道在心中散开,如同吞了一块柠檬,他皱眉道:“那么心童知道这件事吗?”
智宏大师摇头:“他还只是个孩子,我们不忍心让他知道自己就是圣舍利。是我们这些做长辈的剥夺了他作为一个小孩子应当享有的权利,我们是有罪的。”
容若替心童难过,他还那么小,却注定了要承受这沉重的一切,没人问过他愿不愿意,他的命运,似乎从出生的一刻就已被人写好,永远都无法改变。
在他的身边,没有同伴们的欢笑,没有亲人们的关怀,有的只是难念的经,以及永远也参不透的佛理。
“晚辈应该怎么帮他?”容若的脸色被水雾薰得有些苍白,不假思索地冲口而出,除了这句话,他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
智宏大师道:“纳兰公子宅心仁厚,贫僧先行谢过公子。”说罢深深一揖,容若有些惶恐,道:“大师折煞晚辈了。”
智宏大师道:“贫僧希望公子带着心童离开白马寺。红莲仙子之所以要夺圣舍利,是因为灵山掌门修炼秘法已至化境,需要借助圣舍利堪破死关,相信灵山派不日就会围攻白马寺,到时一场恶战在所难免。公子与此事无关,是局外之人,若能带着心童远离这些是非争斗,再好不过。只要等到少林寺的援兵一到,心童便可安全脱身。心童的身世虽然机密,但灵山派秘法向来都是高深莫测,为防万一,只有把心童送走才是安全之策。”
容若道:“晚辈明白了。大师放心,晚辈定当竭尽所能保护心童小师傅。”
智宏大师笑道:“老衲信得过纳兰公子。心童平日没有伙伴,难得他和公子如此投缘,老衲见你们亲昵的样子,好像兄长幼弟一般,这或许是你们二人的缘分。人世间的机缘,往往就是这么巧合,本是两个不相干的人,却因为冥冥中上天的指引而相遇、结识,演绎出各种各样的故事。不过最重要的,还是能珍惜眼前人,懂得惜福,有些人,有些事,过去了,就永远回不来了。”
烛光明灭,老僧话中的禅机却如同窗外的夜色,深邃而朦胧。
第二日,容若带着婉嫕和心童拜别了智宏大师和白马寺的诸位高僧,心童欢喜无比,只觉得这一切仿佛做梦一般,兴冲冲地拉着容若的手,一个劲往山下张望。
等几人下山入城,千年古都的繁华迎面扑来,心童几时见过如此场面,登时如堕梦中,街上游人如织,不少女儿家簪杨带柳,穿红着绿,打扮得分外艳丽。曲桥清池,处处有小贩兜售这香囊零嘴,还有各式各样的纸鸢,样式精巧,细笔绘有美人湖燕,让人爱不释手。
心童手里却紧紧抱着容若给他做的小风筝,喜滋滋地道:“那些纸鸢都不及纳兰大哥做得好看。”婉嫕也在一旁欢然笑道:“是啊,容若哥哥的手可巧了,他以前给我做过一只会飞的小木鸟,好玩极了,等哪天容若哥哥有空,让他也给你做一个。”
婉嫕和心童倒是很快就熟络了,婉嫕自幼居于宫中,好不容易出来一趟,自是对什么都好奇,容若便领着她和心童在大街上逛了逛,看了杂耍,吃了糖葫芦,买了糖人,放了风筝,还瞧了一会皮影戏,看得他俩拍手叫好,走累了,容若便找了间酒楼,这里的芝麻翅中翅和水漂丸子是洛阳有名的菜式,想到心童是出家人,容若又吩咐小二准备了一笼素馅的水晶烧卖和山珍八宝斋,不一会,一桌美食排上了桌,三人都饿了,当即大快朵颐起来。
吃饱喝足后,三人倚窗谈笑,眺望着窗外的碧湖秋树,菊花烂漫,别有一翻风致,方待离席,容若却忽然听到楼下传来吵闹之声,不多时桌椅翻到之声大作,转瞬乱成了一锅粥,众酒客纷纷往外涌,容若好奇,也领着婉嫕和心童下了楼,只见偌大的酒楼此刻已是杯盘狼藉,掌柜的吓得躲在柜台下瑟瑟发抖,看上去如同一只过冬的鹌鹑。
大堂内,几个带着獠牙面具的汉子手持刚刀,将一个少年团团围住,那少年身姿挺拔,俊朗的侧脸十分耀眼,如同秋日金菊,活泼灿烂。只是他此刻十分狼狈,锦衣华服上血迹斑斑,发丝凌乱,饶是如此,却不见丝毫慌张之色,镇定自若,斜眸冷笑:“你们灵山派的牛鬼蛇神追了本少爷一路不累吗,干脆本少爷一剑一个,把你们送去见阎王算了。”
一个带着牛头面具之人呼喝道:“好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臭小子,胆敢擅闯灵山圣地,犯我净土,我灵山四獠就剁了你,看你还如何张狂!”话音刚落,他已一刀砍来,少年见状,霎地一伏身,剑尖登时疾如电闪,对准牛头面具人的咽喉,直刺过去,那人退了一步,“铁锁横江”用刀一封,少年霍地收招,剑诀一领,唰地又是一剑,探身营取,剑扎胸膛,那人又往后退了一步,蓦地将大刀一旋,逼起一圈银虹斜穿出去。
少年已受了多处外伤,神疲体虚,哪还敢硬接,当即旋身退开,其余几个戴面具的汉子见少年处于下风,一股脑地拥了上来,乱刀扬起,要将他剁成肉酱。
然而,在刀即将刺到少年衣领的瞬间,空气中忽然掠过了一道光。那道光非常奇特,仿佛是长虹经天,逼得整个酒馆都黯了一黯——那道碧色的光一掠而过,在众人的金刀上绕了一圈,只是短短一瞬,那几把玄铁铸造的金刀忽然间居中断了,汉子们尚自怔怔,手里却已经只握了光秃秃的刀柄。
大汉们微微错愕,只见容若把玩着玉笛,气定神闲,他们也是高手,瞧出容若的武功比自己高出许多,也不敢惹他,只是喝问道:“臭小子,你活得不耐烦了吗,敢管灵山派的闲事!”
容若不去理他们,反而将那落魄的少年一把扶住,关切地道:“席公子,你还好吧。”
落魄少年正是席锋扬,他一看到容若,忽然甩手将他推开,道:“用不着你管!”容若见他不领情,也并不动怒,再次将他扶住,免得让他摔倒。
那几个汉子见席锋扬与容若不睦,再要出手,容若却将他们拦住,冷冷地道:“我早晚也要上灵山,你们不妨回去给你们掌门传个话,就说沈姑娘只是暂时在灵山小住,过些时日,我自当接她回来。”
那几人愣了愣,牛头汉子忽然冷笑道:“哼,这小子妄图闯山,结果还没过第一道砍,就伤成这样,你若不怕死,尽管放马过来。”说罢几个人灰溜溜地逃出了酒楼。
今日若非容若相救,席锋扬可能就横死在那几人手里,他此刻非但一句道谢的话都没说,反而上了二楼,管小二要了壶酒,闷头就喝,酒水顺着他棱角分明的脸庞流下来,打湿了胸前的衣襟。
婉嫕柔声劝道:“席公子,你受了伤,别喝得这么猛,当心呛到。”
席锋扬闻所未闻,依旧抱着酒坛喝个痛快,直到一坛酒都被他喝光,他忽然狠狠地把酒坛摔在地上,砸个粉碎。他却哈哈地笑了起来:“痛快,好久没这么痛快了。”
婉嫕拉着心童站在角落里,心童皱眉看着席锋扬,低声道:“姐姐,这个人真奇怪,纳兰大哥好心救了他,他却不领情,还像疯子一样喝酒。”
婉嫕叹了口气,道:“你别怪他,其实他心里苦得很。”
容若走到席锋扬对面做了下来,看着他皱眉不语,席锋扬的嘴角忽然跳起一个斜斜的弧度,冷笑道:“真没想到你居然还会想着去灵山救她,也不枉她为了你而开罪天下的英雄。”
容若涩声道:“抱歉,我没想到会发生那样的事。”
席锋扬醉眼朦胧地看着容若,道:“你是在同情我吗?纳兰容若,别总是以居高临下的姿态看着所有人,真恶心。少在本少爷面前惺惺作态。你此刻心里一定是在笑话我吧,笑话我这个天底下最窝囊的男人。”
“席公子……”容若忽然打断他的话,正色道:“我完全没有嘲弄你的意思,你不要多想。”
席锋扬苍白的脸孔忽然涨红,笑了两声,就趴在了桌子上一动不动,容若以为他受了重伤,忽然听到一阵低低的鼾声,感情他是太累了,借酒力一催,就这样沉沉睡去。容若微微莞尔,摇了摇头,便把他给扛了起来。
白马寺一行之后,容若果真有了新的收获,红日法王本是藏传佛教萨迦派大德,若无人引渡,断不会擅自来到中原,顺着这条线索查下去,果真查处洛阳王只不过是稍尽地主之谊,将红日法王请来的,却是另有其人。
曹寅按容若的指点一路查下去,果然有所收获,得知与红日法王同来之人竟是吴三桂的孙子吴世璠。红日法王毕竟是异族僧侣,引人注目,查到他与吴世璠来往也并非难事,大内密探已得到可靠消息,洛阳王已设宴相邀吴世璠与耿聚忠于本月十五齐聚洛阳王府,赏菊为乐。
容若觉得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趁此或许可以得知平西王和靖南王的两位世子究竟在图谋什么,为何洛阳王这样的大人物都参与进来。
只是洛阳王府又岂是寻常人可以随意进出的,此宴隆重异常,只有手持洛阳王的请柬才能入府,与宴之人不是达官显贵就是绅豪巨贾,容若初来洛阳城,又是生面孔,想要混进去一探究竟,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为此容若和曹寅商讨了好几个时辰,也没想到个好法子。小福在一旁伺候着,都已经换了好几壶茶,刚想劝公子回去休息,谁知房间的门却被人一脚踹开,小福定睛一看,进来的不是那个倒霉鬼席锋扬吗?
那天公子辛辛苦苦地把这酒鬼给背回来,结果这酒鬼却吐了公子一身,还耍酒疯耍到了天亮,想到这小福就一肚子火,呲牙道:“你这倒霉鬼来干什么,这里没有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