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古柏森森,幽静怡人,一座楼阁门扉轻掩,看上去甚是神秘,容若左右四顾,见周围无人,便悄悄向着那座阁楼走去,好奇地往里头张望一番,见门没锁,便也没了顾忌,慢慢推门而入。
门一打开,容若便吃惊地停住了脚步,眼花缭乱,不知该往哪看、看什么才好!这间屋子,收藏着各式各样的兵器,看来鳌拜果然是嗜武成痴,对兵器这般喜爱。
只见房内整整齐齐地罗列着各式兵器,大到三百斤的关王刀黝黑乌亮,长到四五尺的宝剑寒光凛凛,最小最短的腰刀可以攥在手心,外面套着华丽无比的景蓝刀鞘。长剑短剑、宽刀窄刃,柄上鞘上镶满珠玉宝石,任何一把的价值都无法估量。
室中的一条长桌,摆满了上过阵饮过血的宝刀,那上面斑斑点点,似锈迹又似血迹,想想当年夺人首级刺人心窝的情景,这凛凛刀锋,便让容若不寒而栗。
容若心里忖道:“鳌拜虽然年纪大了,可毕竟是满洲第一勇士,武功之高,可想而知,这一屋子的刀枪剑戟,便是他铁血和勇悍的最好见证了。”想到这里,容若兀自心寒,皇上与自己策划的一切,到最终,又能否搬得倒这只大老虎?
容若自从修炼四极逍遥剑后,体内剑心通明,此刻他忽然感觉道一股锐不可当的剑意,犹如秋山流水,冷冽清澈,这座神兵阁里,似乎供奉着一柄绝世的好剑。
容若不禁心中好奇,循着那若有若无的剑意,转到了一座屏风后,忽见一方四尺长的紫檀木匣子,其上雕刻着飞禽走兽,四时花卉,栩栩如生,光这匣子,就已是一件宝贝,那强烈的剑气分明就是从这匣子里发出来的,容若捉摸着,匣子里的装的究竟会是怎样一把宝剑。
容若的心思全被匣子里那把宝剑吸引着,全然忘记了周遭的一切,伸出手,想要打开那方木匣,突然间,只感觉手腕一痛,抬起头,便看到了一张久违的面孔,惊呼道:“是你!”
那个抓住容若手臂的人不是别人,正是仇幕华。
仇幕华笑道:“纳兰公子,八仙山上你已做了一次贼,怎么这回胆子如此大,居然敢在鳌少保的府邸做贼,你可知若是被鳌少保发觉了,定会斩了你的双手。”
容若摇头笑道:“谁说我要做贼,我只是好奇,这匣子里装得究竟是什么稀世神兵,能让你鬼剑书生都如此紧张。”
仇幕华道:“在下劝纳兰公子还是收起那一份好奇心,有时候,好奇心太重,可不是件好事。这盒子里的东西,是鳌大人极为珍爱之物,别人休说是碰,就连想要看一眼都难。在下一直跟随鳌大人,也只有幸见过一眼。”
容若见仇幕华不依不饶,只得收回手,笑道:“我两次做贼,却都被你鬼剑书生逮个正着,我们倒还真是有缘。既然有缘,我便奉劝仇兄,助纣为虐,不如浪子回头。”
仇幕华道:“公子也该知道,人各有志,勉强不得。”说罢笑了笑,道:“正院宾客云集,现在戏台上的好戏也该鸣锣开演了,公子若有兴致,不妨去瞧一瞧。”
容若不再言语,转过头,拂袖去了,仇幕华也紧随其后,顺便将神兵阁的门上了锁。
二人前脚刚走,神兵阁的门却再一次打开。这次进来的,却是懿贞。她一身雍容典雅的装束衬着她冷静美丽的面容,现出一番别样的风姿,然而她幽深如泉的眼眸里,却闪烁着一种奇异的波动。仿佛一汪深潭,波澜暗涌。
懿贞快步绕过屏风,发现了那方紫檀木匣,那一瞬,她微微心悸,颤抖着伸出了手,缓缓打开了匣子。
下一刻,一缕锐利的剑光犹如蛟龙出匣,映亮了懿贞的眼睛,然后,她看到了匣子里的那把宝剑,依旧锋利雪亮,剑身宽阔,剑刃锋利,仿佛埋藏千年之后重见天日,宝剑竟然剧烈地震动着,龙吟阵阵,如啸秋水。
这把剑,居然是纯钧宝剑。
这把剑,懿贞再也熟悉不过。
当年,陆皓杰就是用这把剑为她斩将夺旗,用这把剑给了她一生一世的承诺。
可是当陆皓杰去世之后,这把剑也消失不见了。
然而,就在今日,在鳌拜府邸的神兵阁里,这把剑再次重见天日。
冥冥之中,似有一种巧妙的安排,抹去尘封的印记,将过往的一点一滴清晰无比地呈现在眼前。
懿贞伸出手掌,缓缓摩挲着冰冷的剑身,冷沉的金属就仿佛一粒粒细砂,带来淡淡的刺痛,砥砺着她一颗羸弱的心。伴随着细腻而冷冽的触感,往事也如同恒河之沙,逆流而来,流入她记忆的深处,唤醒了沉寂已久的伤痛。
然后,她缓缓抱起了纯钧宝剑,仿佛抱着阔别已久的情人,将柔嫩的脸颊紧紧贴在了剑身上。一滴泪,慢慢自她的眼角沁出,她的脸色,苍白如死,再无血色。
良久,当神兵阁里空气中的尘埃停止了飞舞,她才将宝剑缓缓放入匣中。
转身的一刹那,她的泪痕已风干在脸上,留下一抹淡淡的胭脂痕迹,唯有漆黑的双眼里迸射出来的浓烈的杀意,带着某种摄人心魄的美。
神兵阁的门,在她身后缓缓关上,如同一道黑暗的帘幕,埋葬了所有的阳光,隔绝了所有的记忆,无声无息地闭合。
是夜,鳌府传出消息,说是府中神兵阁里鳌少保最喜爱的宝剑无故丢失,鳌拜雷霆大怒,已派出了所有家丁仆从在京城里四处搜查。鳌府守卫森严,就算是江湖一流高手都不能来去自如,然而这贼人竟似有天大的本事,不仅把宝剑给盗走了,并且神不知鬼不觉,若不是鳌拜每晚睡觉前都要去看看那把宝剑,绝不会知宝剑已给人盗了。
此事已知会了大理寺和太常寺,鳌少保丢了东西,似乎比皇上丢了传国玉玺还重要,两寺三司的人一收到消息就开始大肆搜查,九门提督也连夜着手侦办此案。
容若回府之后,先是为白天里的事情闷闷不乐,结果听小福说了这个消息之后,烦恼顿消,有些幸灾乐祸地笑道:“那柄玉如意本是额娘的嫁妆,阿玛白天里把如意送给了鳌拜,鳌拜晚上就丢了宝剑,他得了一样宝物,也失了一样宝物,里外也没有吃亏。”
小福小脑袋瓜一摇,道:“可不是这样,听说鳌拜丢的那把剑是神兵阁里最厉害的一样兵器,削铁如泥、吹毛断发,鳌拜可宝贝得不得了,那把剑丢了,就好像剜掉他心头的一块肉,他肯定好几天都睡不着觉了。”
容若心里纳闷,那把剑,莫非就是藏在檀木匣子里的兵刃?可无缘无故,怎么又会丢了呢?鳌拜府中高手如云,又是谁有这么大的本事,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把剑盗走。想到此,他不禁有些后悔,若是当时自己打开匣子,还能看一看那把绝世的宝剑,也算没白去一趟鳌府。
小福见公子发愣,以为他又在想沈姑娘了,于是笑眯眯地道:“公子,有两个客人要见你,你快跟我来吧。”说罢急匆匆地把容若拉出了书房,容若不知这小孩又要搞什么怪,索性就任由他把自己拉到了渌水亭。
远远的,容若就看到柳树下一抹倩影,摇曳得犹如从远古湘水里打捞出的一弯新月,他心中一恸,瞬间忘记了呼吸,大声呼唤:“宛儿。”
与沈宛同来的还有顾贞观,他拍了拍容若的肩膀,道:“我知道你和宛儿还有许多话要说,所以我今日特地带她过来。不管你们做出什么样的决定,做大哥的都一定支持你们。”
容若感激地看着他,顾贞观道:“去吧。”说罢便和小福出了院子。此时,渌水亭畔,就只剩下容若和沈宛两个人了。斜月沉沉,烟波迷茫,沈宛心事重重的,一句话也不讲。容若忍不住唤道:“宛儿,对不起,那天让你受委屈了,我根本没有想到额娘会说出那样的话……”
沈宛嫣然一笑,道:“应该说对不起的是我才对,我爹爹,他真不该那样说你,他根本什么都不知道。”
两人找到一块大湖石,并肩坐下。沈宛望着粼粼的湖水,映出细细一钩清冷的残月,她的目光也如同寒潭烟水一般飘渺。过了一会儿,只听她幽幽地道:“容若,可能我爹说得对,我根本就配不上你,在江湖上,人人都唤我小妖女,小妖女又怎么配得上你这样的翩翩佳公子呢?”
容若皱眉道:“大不了我不做什么佳公子,与你一起浪迹天涯,到一个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去。我只想和你永远在一起,宛儿,我一定会让你幸福。”
沈宛只觉得容若的声音就像是早晨花瓣上的第一滴露水,清澈而宁静,温凉如玉,幽幽在她耳边颤响,如缭乱一抹轻弦。
听到这样的话,她只觉得欢喜无限,很想要伸出手去抱一抱容若,也回应给他一个海誓山盟的承诺。可是,她却做不到。她垂下眼眸,喃喃叹道:“我也想和你一起离开,可是我知道你有太多的牵绊,太多的眷恋,你的一生,注定是不平凡的,你的生命,注定是一段传奇,我又怎么可能将你拉走,让这一段传奇过早谢幕呢?”
容若忽然紧紧地握住了沈宛的手,紧紧地,带着些许怨念和执着,认真地道:“我不在乎什么传奇,我只在乎你,如果没有你,那么我的传奇也只是一道烟花,绚烂过后,便只剩下永无止境的空虚,黯然失色。”
沈宛抬起头,看着他,越来越淡的眸子,在月光的萦绕下,显得那么通透,她有些悲伤地道:“可我只是一个渺小的人,你是夜空里最璀璨的烟花,我只能站在黑暗的雪原上,静静地仰望你,虽然眼睛会有些痛,可只要看着你,无论多痛,我都可以忍受。可是如果我贪婪地想要抱住你,你就会从天空里坠落,跌入冰冷的雪里,就会和我一起化为灰烬。你是我心中最完美的传奇,最灿烂的流星,我不要看到你为了我而陨落,我想要你永远都在天空中飞翔……”
她还没有说完,就已被容若紧紧地抱在了怀中。容若失去了一贯的温文尔雅,这个拥抱,有些笨拙,有些粗鲁,仿佛要将怀中的女孩生生地碾碎。
“可是你知不知道……”容若拥着她,仿佛拥着一瓣晶莹透明的雪,“你知不知道,我如果是流星,那么我的出现,就只是为了照亮你的天空,照亮你的生命,所以你根本不必介怀,流星早晚都是要陨落的,就像烟花一样,只拥有一瞬间的生命。上天就是要我用这一瞬间的生命来遇到你,疼爱你,给你所有的幸福,这就是我的使命,我的责任。”
他的话是那么温暖,拥着她的心,宛如藤蔓拥着花朵。她多么想永远享受这份温暖啊,然而身份的悬殊、重重的阻挠,却不允许她这么贪婪。她的眸光忽然暗淡,如同阳光永远无法触及到的月亮的另一面。
“不,该有一个更好的女孩去得到你的疼爱,而不是我,我们……终究是不可能的。我已是一个许了人家的女孩,如果你真的和我在一起,天下的人会唾骂你、侮辱你,你将会从云端跌进泥淖,满身污秽。我不要看到你这个样子,我想要你幸福,可我却只能带给你痛苦和灾祸。所有的人都反对我们,我们在一起得不到祝福。你不该如此惦念我的,容若,还是趁早把我忘了吧。”
她忽然用力挣脱了他的怀抱,凄然笑了笑,“容若,我要走了,将来再也不会见到你了。你就当从来没有认识过我吧,就当我们的邂逅,只是做了一场梦,梦醒之后,你依然是你,不需要再为了我而烦恼、痛苦、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