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若心中一热,只觉得从宛儿的口中亲耳听到这番话,自己就算死了也是值得。他们两人十指紧扣,心里都泛着一股执念,仿佛就算天地毁灭,天荒地老,也没有人能将他二人分开。
沈剑轩还欲再加劝阻,眼角一瞥,却看到海棠树下,一个华服妇人端庄而立,夜风拂过,一时间,月色似乎也荡漾起来。
看着那华服妇人,沈剑轩的双眼猛然瞪大,神色奇异,仿佛甚是惊骇,又似乎在惧怕着什么。“你……是你……果然……”沈剑轩身躯一颤,眼神雪亮,断断续续地说了些莫名其妙的话。
那华服妇人正是懿贞,虽然许多年过去了,但是她脸上的笑容依旧优雅而从容,似乎岁月、风霜,都无法在她身上留下丝毫痕迹,她仿佛是站在江南淡淡的山水中,风的空灵,云的柔婉,雨的清幽,都尽情洒落在她的身上,她却一尘不染,一如当年。
沈剑轩自然认得这个女子,她便是许多年前自己的四弟陆皓杰死心塌地想要跟随的女子。当年陆皓杰惨死在京城郊外的雪叶岭,天理盟的一众兄弟连他的尸体都没找到,只是后来从燕子楼获得了确切的死讯,至于他身边的那个女子,却从此失了踪影。没想到当年那个身份尊贵的格格,却是嫁进了纳兰府,成了明珠的夫人。那么纳兰容若,也就是她的儿子了。想到此处,沈剑轩倒抽一口冷气,眼中有某种奇异的光芒一闪而逝,额上却已是冷汗涔涔。
原来一切竟真的不出他的所料。
懿贞自然也是认识沈剑轩的,只是她却将他视为一个陌生人,不失礼数地道:“想来这位便是鼎鼎大名的天理盟二当家沈先生了。”她转头望向沈宛,故作疑惑地道:“为何先前未听沈姑娘提起令尊的名号?”
沈宛不知如何作答,容若急忙道:“额娘,我……我有话要和额娘说。”
懿贞波澜不兴地道:“容若,刚才的话娘都已经听到了。本来我也极喜欢沈姑娘,只是却不知她原来是江湖中人,父亲更是天理盟的二当家,你知道,额娘一向不喜欢与江湖人打交道,更不希望你涉足江湖。”
容若只觉得心里的一团火已渐渐熄灭,脸色惨白,嗫嚅道:“额娘,你……”
沈剑轩道:“夫人说得极是,孩子们年纪太轻,都不懂事。我沈某人还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的女儿出身草莽,是决计配不上纳兰公子的。”
懿贞道:“沈先生哪里的话,沈姑娘是江湖侠女,是我家容若配不上沈姑娘这位巾帼英雌才对。自古以来,门第之别都是不可避免,两人若是门不当,户不对,将来未免遭人话柄。”
容若和沈宛互相凝望,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无边的恐惧。
沈剑轩喝道:“宛儿,你也听到夫人的话了,既然两家人都不同意你们在一起,你们也就别再执着了。”说罢上前一步,硬是将沈宛拉了过来。
“打搅夫人和公子,沈某深感不安,这就告辞。”他只简短地说了一句,便拉着沈宛点足一跃,越过满树夭红艳丽的海棠花,瞬间便如同深夜孤鸿一般渺迹无踪。
容若看着簌簌颤抖的海棠花树,怅然若失,转头望着懿贞,道:“额娘,你为什么反对我和宛儿,你不是也很喜欢她吗?”
懿贞默默地叹了一口气,道:“容若,沈姑娘是江湖人,而你出身官宦世家,你们本来就不相配。额娘这样做,也是为了你好,江湖是一条不归路,我们万万不能与江湖人有任何的牵扯。何况沈姑娘的父亲还是天理盟的人,额娘是不希望你和天理盟的人有所瓜葛。或许你现在还不明白,但总有一天,你会了解额娘的苦心。额娘这样做,只是不想你受到伤害。”
说罢她一个人走进了回廊里,叹息之声随风传来,每一声,都如同一把刀,狠狠地剜进容若的心里。
明月渐沉,天空泛起了微微的红色。天边的云被长风吹起,卷涌变换,凝聚成一点苍青的色泽。
容若却如同瞬间被抽空了灵魂,怔怔地站在那里,任夜风灌入衣襟,摩擦着血肉,带来一丝丝深入骨髓的疼痛。
他忽然觉得,他与沈宛的距离变得遥不可测,那是天堂和地狱的距离,是他永远也无法逾越的一道藩篱。
究竟是哪里错了……他一直都小心翼翼,可还是在不经意间打碎了这份珍贵的情感,只能看着它在自己的手中化为遍地尘埃,却无能为力,什么也做不了……
之后的几日里,容若一直闷闷不乐,顾贞观着实不愿见他如此烂醉在酒窖里,便陪他四处散心游玩,顺便将容若引见给与自己交情深厚的布衣名士。清朝开国之初,许多汉人名儒对朝廷大为抵触,遂结庐隐居,终身不仕。
陈维崧、秦松龄、严绳孙、姜宸英、朱彝尊等皆为当世显儒,容若早已久仰其名,幸得顾贞观引见,他才能当面拜会,这些名士虽然一直对满清朝廷不满,却也听过容若之名,对他的学问钦佩不已,加之这次明史一案又是容若积极斡旋,才挽救了无数汉人学子,更让他们觉得容若与其他满人不同,遂真心与之结交。
这些时日,容若与群儒探讨学问,对酒当歌,渐渐将烦忧抛诸脑后,加之他每日还要去碧芜苑与孤月师太学习剑法,一心多用,便再也无暇去想他与沈宛之间的事情了。
只是午夜梦回之际,他总会被窗外的风声惊醒,痴痴地望着房间里那幅沈宛的小照。
再过几日,他已将四极逍遥剑一十二式剑招全部学会,融会贯通,尽得剑法精髓,武功又自上了一个新的境界。婉嫕与孤月师太都是欢喜不已,容若也为在剑道上有所得悟而精神大振,知道自己不该为情感之事悒悒不乐,京城里风云变幻,波澜暗涌,等待他做的事还有许多,于是容若重新抖擞振作,又恢复了往日洒脱飞扬之姿。
这一日,容若脸上却又泛起苦闷之色,只因明珠接到鳌拜六十大寿的请柬,需携妻子共赴寿宴。这一次鳌拜做寿,朝中大员全都会带家眷出席,明珠自然不愿拂逆鳌拜的面子,因此不管容若再怎么不愿,还是被明珠强拉了过来。
纳兰家的轿子刚刚到了铁狮子胡同的巷口,如雷的哄闹声便劈头而来,秧歌锣鼓敲个不住,踏歌摇铃无休无止,丝竹箫管、唢呐竹笛响成一片,腰鼓花鼓彼此呼应,其中还夹杂着一阵又一阵的鞭炮“噼噼啪啪”、二踢脚的“乒乓”巨响。
容若掀开轿帘,就看到冠盖翩跹、绣衣络绎的热闹场景,鳌拜府邸前香车宝马,玉佩金貂,处处结着大红花球,彩屑漫天飞舞,挤挤挨挨,笙歌沸天。
明珠一家三口下了轿子,鳌拜府的侍从接过请柬,将三人引入府中。鳌府此刻已来了许多前来道贺的宾客,亲王贝勒、大学士、封疆大吏、九门提督、兵马大元帅、各部侍郎尚书……朝中显贵皆云集在此,觥筹交错,彼此谈笑,人群中,鳌拜穿着件杏黄色九蟒四爪金袍,外罩一见天青方补貂皮褂,头戴着一顶黑狐皮沿缎台冠,冠顶还缀着一颗核桃大的红绒结,看上去颇为喜庆。
鳌拜由遏必隆和班布尔善等人陪着,在人群中来回穿梭,与众宾客欢颜谈笑,心情大好,他一扫平日的严厉,红彤彤的脸上满是笑意,见到明珠一家三口来了,便笑着迎了上来,道:“明珠,老夫还以为你不会来了,没想到你不光来了,还带来了你家的公子。”
明珠拱手笑道:“鳌少保六十大寿,明珠哪敢不来,小小心意,不成敬意,还请鳌少保别嫌弃。”说罢命小厮奉上一个散发着香味的楠木盒,打开盒盖,就见里面躺着一柄莹洁清澈如同秋水的翡翠如意。如意头雕琢成一朵盛开的牡丹,牡丹上盘旋着一只凤凰,凤凰的长尾便成了那线条流利舒卷的如意长柄。用料精贵、图案富丽堂皇、雕琢巧夺天工,一望便知是无价之宝。
鳌拜两眼放光,手指抚摸着玉如意,显然爱不释手,颇为满意,哈哈笑道:“明珠啊明珠,你果然是个聪明人,你的礼物,老夫喜欢得很啊。你这人,老夫便更是喜欢了。”
朝中人人都知道,明珠八面玲珑,城府极深,鳌拜对他颇为欣赏,早就想把他拉拢过来。不过明珠两面讨好,既不敢背叛康熙,又不愿得罪鳌拜,应对君臣二人圆滑妥当,是以朝中政局动荡,却始终未曾波及纳兰家。放眼朝中,在倾巢之下保有完卵的,除了明珠,也再无其他人。
然而这件事在容若的心里,却是一根永远也无法拔出的刺。他宁愿父亲与鳌拜划清界限,全心全意地协助皇上,也不愿见阿玛对鳌拜这等大逆不道的人笑脸逢迎。
明珠道:“鳌少保喜欢就好,我等俗人怀此异宝也不懂欣赏,不如送给鳌少保摆在府里,多添一些贵气。”
鳌拜笑道:“好你个明珠,朝廷里再也找不到比你更会说话的人了。”说罢拍了拍明珠的肩,与他敬起酒来。
容若在一旁看着,冷冷地哼了一声,随即别过头去。
鳌拜转过头,对他笑道:“纳兰公子,你真是有福之人,有个这么好的阿玛,你年少气盛,闯了祸还不都是你阿玛来收拾,为人子的,该懂些孝道,别时常惹你阿玛生气,和他对着干。”
旁人在一旁看着,都听明白了鳌拜话中之意,人人都知道明珠有个文武全才的好儿子,容若才名虽盛,却也是出了名的叛逆,这次他惹了鳌拜,若非明珠做足了善后功夫,鳌拜又岂会轻易罢手。
面对鳌拜的冷嘲热讽,容若只得全力隐忍,鳌拜忽然来了兴致,笑道:“这位纳兰公子,乃是咱们满人第一才子,老夫我是个粗人,不通文墨,今日却也想要附庸风雅一番,请纳兰公子给老夫写一首词。”
容若目色冷亮,心中颇为不愿,然而看到额娘对自己摇头示意,只得强压心头怒火,鳌府的小厮取来了文房四宝,容若大笔一挥,一蹴而就。他不愿写恭祝鳌拜的寿词,是以只写了一首喜气的小词,全做道贺。
“散帙坐凝尘,吹气幽兰并。茶名龙凤团,香字鸳鸯饼。玉局类弹棋,颠倒双栖影。花月不曾闲,莫放相思醒。”
鳌拜赞叹一番,命人将词表了起来,便去接待其他的客人。他身旁的遏必隆见到懿贞之时,心里又激灵灵地打了一个冷颤,今日这位福晋虽然穿着雍容华贵,举止端庄大方,然而她眼中那抹阴森森的寒意,却始终挥之不去。遏必隆露出恐惧之色,望了懿贞一眼,便灰溜溜地走了。
容若见他滑稽的样子,心下莞尔,笑道:“额娘,上次遏必隆来咱们家搜查的时候,只不过被你瞪了一眼,怎么便吓成这个样子,见到您跟老鼠见了猫似的。”
懿贞笑着啐了一口,低声道:“那老东西八成是亏心事做得太多了,见到谁都跟见到鬼似的,我们甭管他,这里太吵了,容若,陪额娘到别处转转。”
容若也不愿在此处多留,就陪着懿贞往后堂转了过去。后堂聚集着许多宾客的家眷,那些夫人太太们见到容若一表人才,风度翩翩,争相向懿贞围了过来,纷纷向她夸赞自家的闺女,一些官宦人家的千金小姐见到容若,也都羞红了脸,掩帕轻笑,窃窃私语。这地方容若自然也待不得,任额娘和那些太太们攀谈,自己则快步走了出去,匆匆来到后院一处无人的庭院,方才透过一口气。
这里古柏森森,幽静怡人,一座楼阁门扉轻掩,看上去甚是神秘,容若左右四顾,见周围无人,便悄悄向着那座阁楼走去,好奇地往里头张望一番,见门没锁,便也没了顾忌,慢慢推门而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