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若垂下头,清明如月的眸子里忽然布满了阴霾,心里仿佛捣碎了一杯苦茶,涩声道:“宛儿……真的不可以吗,你真的不能接受我了吗?”
沈宛默然垂首,一滴泪,慢慢自她的眼角滴落,她的脸色,却仍然那么平静,仿佛是个孩子。
他们两个人似乎同时听到了命运的齿轮带着轰响,碾过苍蓝的天际,发出一声无望而脆弱的吟哦。
容若心中无限凄苦,却只是淡淡地道:“宛儿,你要走了,将来再也听不到我吹笛子了,我再为你吹奏一曲吧。”他把短笛横在唇边,手指按着翠绿的孔洞,凉风乍起,湖面上荡过一串清冷忧伤的音符,是一曲他最爱吹奏的《漪澜操》,唯有这一次,他吹出了心碎的声音。
沈宛转过头,并不看他,只是茫然地望着湖面上映出的月影。听了一会,戴上一顶斗笠,将长长的面纱垂了下来,然后转身走出了渌水亭。
笛声戛然而止,零落成无数的碎片,深深扎进了容若的心里。容若放声喊道:“宛儿,我不会放弃的,如果你的心里还在犹豫,那么就跟我一起将我们的爱情种在泥土里,等它慢慢发芽、成长。我会一直等待,等你重新接受我。”
容若抬起头来,望着她的背影越来越小,渐渐融入天边的流云之中,却是连头也不曾回一下。湖影霜天,晓风残月,所谓“万箭穿心”,所谓“肝肠寸断”,这些词语的意思,他在霎时间全都明白了。只是他并不知道,那幅长长的面纱下面,也有一地泪水悄然滑落。
容若只是觉得,她就像偶然落入他生命的雪,在这个夜晚悄悄融化,一去不回。
第二天,顾贞观留了一封书信,信中言明他已带着沈宛回了湖州老家,毕竟沈宛的母亲刚刚去世,父亲又因她和容若的事勃然大怒,沈宛的日子也不好过,她又因为自己的身份而自卑,毕竟如她所言,她已许了人家,如果真的和容若在一起,那容若的名誉便彻底毁了。她不想连累容若,所以唯有做得如此决绝。顾贞观还在信中劝容若不要伤心,说不定过一段时间,等沈宛想开了,自然会回心转意。
容若自从昨夜便仿佛变了一个人,对什么事情也不再关心了,每日躲在书房里,呆呆地看着那幅画像,一边看一边喝酒,到最后,酒瓮都堆得比小山还高了。明珠虽对儿子的改变摸不着头脑,但懿贞却心里明净,只盼时间一久,容若能对沈宛忘情,到时候便不会再这般伤心难过了。
这段日子里,又发生了一件大事,那就是先皇的老师、通玄教师汤若望,因为天算案被鳌拜一党诛杀,理由便是汤若望故意用错误的历法危害国家。汤若望曾提出修正历法,却以谋反和异端两项罪责被鳌拜打入了天牢,随后经过刑部监狱和礼部大堂的反复会审,汤若望最终被定了死罪。
汤若望一案,已让康熙忍无可忍,他见时机已到,决心反击,当夜秘密召曹寅和睿琪进宫。这次的计划,本来也是容若代康熙拟定,事到临头却不见容若人影,康熙问过曹寅后,才得知容若的近况,只是叹道:“容若的心里一定很不好受,可他也不能一直这样消沉下去,须知世上还有许多事情比儿女情长更加重要,大丈夫男子汉怎么能跌倒在感情的事上?子清,你速速去告知容若,说咱们的计划要实施了,容若听后,定能重新振作起来。”
睿琪却说:“我看容若对宛儿姑娘用情很深,这次他受的打击一定不小。子清一个人去恐怕劝不动容若,不如带上婉嫕一起去吧,最近一段时间,婉嫕和容若总是玩在一起,婉嫕去了,一定能劝解容若。”
康熙点头答应,之后就去了坤翊宫,容若已告诉了康熙婉嫕学武之事,康熙也并未过多介怀,他知道自己这个妹妹单纯善良,有一身高强的武功也是好事,最起码今后没有人可以欺负她了。
暮色漫过窗棂的时候,康熙掀开帘子,就看到婉嫕一个人坐在窗前,痴痴地看着那串翠绿的风铃,康熙唤了一声,婉嫕却没听见,没办法,他只得绕到妹妹的身后,用双手蒙住她的眼睛,婉嫕笑呵呵地道:“三哥哥,我知道是你,别玩啦。”
康熙拍了拍她的小脑袋,笑道:“如果朕没记错,这风铃是你去年生日容若送你的礼物吧,朕送你的南海夜明珠都被你锁在匣子里了,偏生这小小的风铃把你的魂都吸走啦。”
婉嫕一听到容若,小脑袋就耷拉了下来,叹道:“我都好几天没见到容若哥哥了。”
康熙见妹妹害了相思,便一五一十地将容若的近况告诉了她。婉嫕听后,忧心忡忡,叹息了一声,道:“容若哥哥现在真得很难过吗?唉,如果宛儿姐姐和他在一起该多好啊,容若哥哥就能每天快快乐乐的。”
康熙道:“婉嫕,你那点小心思哥哥可都瞧在眼里,你不是一直很希望能嫁给容若吗?朕可以成全你们,给你们赐婚,这样一来,容若就不会整天伤心难过了。”
婉嫕先是羞红了脸,可马上又摇头道:“不行啊,容若哥哥喜欢的是宛儿姐姐,我……我……三哥哥,你别再说这样的话了。”
康熙笑了笑,道:“好,不说了,你这丫头,也太善良了,凡事都为别人考虑,不管自己。”
婉嫕紧抿着嘴唇,默不作声,心里却想着容若现在孤单难过的样子,只觉得一颗心仿佛给泡在酸梅汤里,皱成了一团。康熙见她魂不守舍的样子,道:“既然这么担心容若,就亲自去劝劝他吧。他一定听你的劝。”
婉嫕点了点头,一溜烟就跑了出去,康熙看着婉嫕的背影,脸上的笑意越来越淡,他忽然沉沉地叹了一口气,目光深沉而复杂,眉上的刻痕,仿佛萦绕不去的悲伤和忧愁,紧紧地把他缠住。
有的时候,天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至少可以无忧无虑、快快乐乐地生活,如果可以,他也希望自己的好妹妹一直做皇宫里美丽可爱的小公主,自己永远可以庇佑她、保护她。
可是他知道,这世上没有永远,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将婉嫕快乐的时光延长一些。
他的心情忽然有些烦恶,这座华丽的紫禁城,却仿佛被诅咒一般,身处其中的人,都无法逃离命运的掌控,永远只能做一个玩偶,身不由己……
容若喝完了今天的最后一壶酒,却没有半分醉意,这些日子以来借酒浇愁,竟然练就了他的酒量,他摇头苦笑,觉得似乎上天也在和自己做对。喝得太猛,他忽然觉得喉头似乎有一团棉样柔韧的东西堵在那,热辣辣,酸溜溜,他只得用力紧攥双拳,浑身颤抖。
“容若哥哥……”背后一个怯生生的小嗓音喊了一声,容若一哆嗦,猛回身,见婉嫕蹙着眉尖,满腔同情地望着他。
“婉嫕……”容若放下酒瓶,惊愕地道:“你怎么来了。”
看到容若渐渐瘦削的脸颊,和下颚密密麻麻的胡碴,还有他那双布满血丝的双眼,婉嫕心里一酸,眼泪便噼噼啪啪地掉了下来。
“容若哥哥,你怎么这么不爱惜自己呢?”她一边拿帕子抹着眼泪,一边抽抽搭搭地道:“就算你再怎么难过,也不能这般颓废,让人看了心疼……”
容若急忙安抚道:“婉嫕,是我不好,我……”他不知所措,轻轻地抱住了她,柔声安慰:“好,我不再这个样子了,不喝酒了,也不消沉了。”不知怎地,一看到婉嫕哭泣的样子,他连日以来的抑郁之情一扫而空,只剩下满腔的同情和怜惜。
婉嫕透过泪眼,看到他黑黑的眉毛凝着庄严的神情,忽然破涕为笑,“容若哥哥,这可是你说的,你可不能说话不算话,赖皮是小狗。”
容若点头道:“我最怕婉嫕哭了,你一哭,我就要投降了,还怎么敢耍赖。”
婉嫕道:“容若哥哥,看你都瘦成什么样子了,这些日子都没好好吃饭吧。”说罢便拿出一个食盒,打开一看,里面全是各式各样的小吃,萨其马、奶皮子、酥皮松仁饺、果馅烤饼、肉馅馍馍、佛手酥、喇嘛糕、核桃馅饼,还有一小块炙鹿脯。
“容若哥哥,赶快坐下来吃东西吧。”她把容若拉到桌边,拿起筷子给他夹了各种好吃的,容若这些天也没正经吃饭,此时腹中空空,很快就将那些东西一扫而空,他嘴里还嚼着东西,望着婉嫕睫毛上亮晶晶的泪花,感动地低声说:“婉嫕,你真好,总是为我着想。”
婉嫕见容若的眼睛里又有了神采,心里别提多高兴了,笑眯眯地道:“我不对你好,对谁好呢?”声音细如蚊蚋,几不可闻。
容若吃完了所有的点心,婉嫕忽然想起来,曹寅还在外面等着呢,自己只顾着和容若叙话,居然把他给忘了,于是把曹寅叫了进来。
曹寅见容若外表虽然有些落拓,但眼中又恢复了往日的神光,心下略宽,对容若道:“容若,鳌拜行事越发嚣张跋扈,皇上已决定实行最终的计划了,这几****要快些振奋,与我们一起联手抗敌。”说罢从怀中拿出一封信交予容若,容若看过信后,眼中阴霾一扫而空,笑容爽利地道:“子清,我等这一时刻已经等了好久了,你回去禀明皇上,就说我定不负重任,不辜负皇上的期望。”
婉嫕虽不知他们在说些什么,但看到容若重展笑颜,重新振作,一颗七上八下的心总算定了下来。
这一夜的月光格外皎洁,仿佛从月宫里流泻而下的桂魄,清凉而明亮,看着这样美丽而空灵的月光,佛堂里的懿贞微微失神,脸上泛起一丝恍惚的笑。
“夫人,夜深了,您该歇息了。”青窈整理了案上的佛经,用帕子擦拭了纯金的佛像,欢然道:“柔嘉公主方才来过了,她劝了少爷,少爷也似乎好了很多。”
懿贞道:“我从不担心容若,我知道他不会一直消沉。容若振作是好事,能使他振作的事情,也一定不是一件小事。”
青窈道:“夫人果然料事如神,宫里头即将有大事发生,这个消息绝对错不了。”
懿贞关上窗户,坐在案前,把玩着一颗光滑柔亮的棋子,微微冷笑:“太皇太后喜欢与我对弈,这棋子也算是罕见的宝贝,我何不在那一天进宫给太皇太后请安,将这棋子送给她老人家,顺便陪老佛爷对弈一局,给她解解闷。”
青窈疑惑地眨了眨眼,转而会意地笑道:“是,这玉棋子太皇太后一定十分喜欢,还会把它赐给皇上呢。”
懿贞笑道:“你这丫头心思还真敏捷,我心里想什么你一猜便知。好了,天色不早了,我也要休息了,总要留一些力气陪太皇太后下棋。”
这一日,紫禁城里一如往常,文武百官下朝后便各自回家,然而鳌拜却压了一肚子火,就在他六十大寿那一天,他苦心得来的纯钧宝剑给人偷了,过了这么多天,居然仍没找到,他心里正不痛快,打算拿不懂事的小皇帝出出气。他约同遏必隆一道进了午门,便直接出熙和门、奔武英殿去见皇上。
令鳌拜生气的还有一事,那便是南怀仁的奏折,此人真是得寸进尺,竟要为汤若望平反昭雪。而皇上竟然把这奏本留为折本,将交议政王大臣会议。这不是对辅臣的不敬是什么!天算的事,已经让辅臣丢够了脸,还不够吗?
昨天鳌拜与遏必隆商议,遏必隆也觉得愤慨不平。两人讲定今天赶在御门听政之前一同求见皇上,皇上答应了,命宣召太监领他们来武英殿书房。
宣召太监是皇上身边的李公公,这李公公平日里见了自己唯唯诺诺,最近也不知怎么了,却是趾高气昂的,他心里不忿,真恨不得揪起这老刁奴扇他两个耳刮子,但他终究是小皇帝的人,打他也就等于打了小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