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子墨心头一震,立刻挡在婉嫕身前,双臂交剪,手掌一错,堪堪将打狗棒夹住,傅天寿这一击便僵在空中,但他毕竟是丐帮帮主,功力深厚,长满老茧的手轻轻一挑,棒子便兀自轮转,卫子墨手心发麻,急忙松开,傅天寿竹棒一点,结结实实地打在了卫子墨身上,卫子墨闷哼一声,后退数步,身形却屹立如山岳,牢牢地挡在婉嫕身前。
婉嫕娇呼一声:“卫大哥……”
卫子墨目光一沉,犀利如锋,道:“傅前辈,您是一派掌门,怎对一个不会武功的弱女子出手,这似乎有违江湖道义,晚辈断然不服!”
傅天寿双目充血,脸上刀疤更显森然,冷笑道:“我傅某对汉人自是讲道义,但是对满人,我是绝不手软,何况这女孩还是满族皇室。我这残废之身,便是她父兄一手造成,这笔帐我不向她讨,还要向谁讨?”
众人都知道傅天寿昔日投身军旅,抗击清兵,于是落下了这一身残疾,多年来,他原本一颗侠义热情的心裹挟在这枯朽的皮囊之下,已经渐渐皱缩、扭曲,但没有人会责怪他,任何一个人若落到他这般下场,也不会比他好多少。
卫子墨面色凝重,昂首道:“前辈怎可这般是非不分,前辈这一身伤,却终究不是她害得,若前辈执意如此,与滥杀无辜又有何分别?”
傅天寿眼里精光一闪,怒极反笑:“滥杀无辜?今日老夫就要杀了这无辜,谁也不能拦。看你小子处处护着这小公主,莫不是你早已变了节,要做满人的驸马,当满人的奴才!”
卫子墨俊脸一红,紧握的拳头忽然松开,辩驳道:“前辈你莫要胡说,我怎会……怎会……”他本就面嫩,心地单纯,被傅天寿这么一激,登时不知如何是好。
婉嫕柔声道:“卫大哥,你别管我了,我虽是公主,却也知道我们满人入关以来造了不少杀孽,实在对不起普天下的汉人百姓。今日如果这位前辈要杀我,我也认了,只盼我的血能为我的族人赎清罪孽。”
卫子墨面目涨红,厉声道:“婉嫕,你怎么净说傻话。”他知道她是害怕连累自己,可一听到她说傻话,他心里就无端涌起一股愤怒的情绪。
傅天寿道:“既然这丫头自己都这般说了,我取她性命也就天经地义。”说罢手中绿玉杖再次抡起,霎时间只见四周棒影重重,虚实难辨,密不透风地交织过来。
卫子墨凝神四顾,双拳架起,欲要拼死抵抗,怎料那些棒影不知何时已散开了一个豁口,一道人影快如闪电,一眨眼就将傅天寿逼了回去。
“傅掌门,还请住手!”顾政颐似乎根本就未曾出手,只仗着轻身妙法便将打狗棒尽数压了回去,他负手而立,神色严峻,道:“无论这位姑娘是何身份,满汉之间的恩怨都与她无关。她的父辈侵略中原之时,她还未曾出生。若傅掌门当真要杀她,那便是是非不辨,天理难容,我天理盟自然不能坐视不理!”
傅天寿已见识过顾政颐出神入化的身手,此刻见他插手,便知报仇无望,众人见顾政颐主持公道,也觉得傅天寿做得有些过火,纷纷出言指责。傅天寿脸上阵青阵白,只是恶狠狠地瞪了婉嫕一眼,便拂袖抽身。
谁知史夫人竟不依不饶地道:“先夫为国捐躯,死得惨烈,我一生的心愿便是杀尽皇室中人,用他们的血去祭奠先夫在天之灵。今日天赐良机,就算是顾掌门阻挠,我也顾不得了!”她忽然拔出鞘中长剑,飘身前攻,一上来就刺了三剑,这三剑招招相叠,变化多端,顾政颐未料到史夫人居然用上了拼命的招式,大惊之下只得飘身退开,避其锋芒。岂料史夫人这三招却只是投石问路,突然剑锋一转,与顾政颐擦身而过,剑光如寒江冰月幻射激荡,早已严密无缺地罩住了婉嫕的身形。
史夫人出手毒辣,这一剑乃是一击致命的招式,只要她的宝剑再挺近半寸,婉嫕便性命难保。忽见剑光明灭之际,一道白光横掠而来,像一缕无声无息的风乍起又住,在人们尚未察觉的时候便已消失,如一剪春风吹落了枝头的一片朽叶,止息的时候,史夫人的宝剑已断为数截。
这次出手的却是杨镇枭,他气定神闲地收剑入鞘,站在婉嫕身前,道:“这位姑娘是小徒的好友,还请史夫人卖在下一个薄面,今日就此罢手。”
剑神出手,果然非同凡响,众人一时屏息——谁也没有看清刚才那出神入化的一剑,究竟是如何出手,只是看到天外流光一闪即逝,满室杀气便寸寸冰消。
史夫人捡起断剑,仔细端详,忽而满面震惊——只见宝剑断口处平整光滑,如此深湛的功力,实在匪夷所思,纵然史夫人何等强势,也不由得低下头来。
事到如今,剑神的面子,她不买也是不行了。
卫子墨此刻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趁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剑神身上,他急忙拉着婉嫕的手,悄悄从人群里溜了出去,一口气跑了好长一段路,才停下了脚步。
此时夜色已深,空林幽寂,四处只闻啾啾虫鸣、潺潺流水,再无方才的杀伐喧嚣。旷野之中岚翠交流,饱蘸绿意,松枝林莽间流淌着脉脉月光,宛如镀了一层薄薄的琥珀,美丽得让人屏息。
卫子墨跑累了,才松开婉嫕的手,气喘吁吁地道:“刚才好险啊,多亏了顾大伯和杨前辈。”他似乎还在为刚才的情形而后怕,顺手掬了一篷清澈的溪水,洗了一把脸。
他胡乱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渍,抬起头来,就看到婉嫕一瞬不瞬地看着自己,星辰般的双眸里泛起了点点氤氲的水纹,那一刻,她整个人仿佛都被月光照得晶莹剔透,宛如湖波中那朵久待夜露的莲花,微微颤抖。
“卫大哥……”婉嫕缓缓地开了口,带着些许局促和不安,“谢谢你,刚才若不是你,我恐怕已经死了。”
卫子墨眯眼一笑,无比亲和地道:“唉,是我没用,才让你受了惊吓,你不必谢我啦。”
婉嫕的目光忽然变得空灵而幽远,垂下头低声喃喃道:“卫大哥,对不起,我没有告诉你我的真实身份,卫大哥你是江湖上的大侠,我怕你知道了我的身份之后会瞧不起我。”
卫子墨有些不知所措地挠头道:“婉嫕,你别这么说,都是我没用,才害你受了不少的惊吓。你是个好女孩,善良单纯,是那些人对你有偏见,才这般无理取闹,你可别胡思乱想啊。无论你是什么身份,我都……都拿你当做我最好的朋友。”
婉嫕如释重负地舒了一口气,道:“除了三哥哥和容若哥哥之外,卫大哥就是对我最好的人了,我真幸运,能认识卫大哥这样的好人。”
卫子墨憨憨地笑道:“你拿我当朋友,才是我的福分呢。”他只觉得这夜风清甜无比,轻轻嗅着,都让人心神沉醉。
歇息片刻,卫子墨担心史夫人那群人再暗地里追踪出来,不敢多做停留,拉起婉嫕的手继续往前跑,只希望跑得越远越好。
然而未跑多久,二人忽然听到前方隐隐传来械斗之声,林鸟惊飞,翅膀扑棱棱地划过天际,卫子墨心生警觉,拉着婉嫕悄悄躲入一旁的树丛里。
月影沉沉,返照在翠枝绿叶上遍生寒意,周围杀机凛冽,卫子墨小心翼翼地带着婉嫕藏好,放眼望去,突见树丛里钻出两个人来,正是五毒道人和白面修罗,他们身上衣衫碎裂,血迹斑驳,形容狼狈,五毒道人眼里迸出一股狠意,忿忿地道:“毒后果然厉害,既然如此,道爷也不能藏拙了。”
“哦,你还有什么高招,不妨露两手瞧瞧?”一阵曼妙的声音传来,谢青迦已翩然而来,斜倚着一棵大树,姿态悠闲。
五毒道人怒道:“我们今日是来找纳兰容若的,鳌少保要那小子的人头,我们兄弟便过来取,却不知你这毒妇为何要帮那小子?”
谢青迦冷笑道:“纳兰公子就快成为我的女婿了,你们这几个活鬼来找我女婿的麻烦,我这当丈母娘的怎能坐视不理。你们胆子也太大了,惹了我的女婿,也就等于惹了我,我会让你们连鬼也做不成。”
五毒道人不怀好意地笑道:“毒后好厉害的口气啊,道爷我这就来领教领教毒后的高招!”说罢他挽起袖子,抽刀在左臂上划了一道,黑血如注涌出,五毒道人非但没觉得疼,反而纵声狂笑,状貌癫狂,如暗夜修罗,分外骇人。树丛里卫子墨和婉嫕看得心惊不已,见那些鲜血如同暗黑色的枝桠在五毒道人的手臂上扩散开来,转瞬却又化作浓黑的雾,散入夜色,消失不见。
谢青迦直起身子,面色凝重,美丽的脸上却不失笑意,曼声道:“没看出来,你这老怪物居然连成了分血御毒的本事,今日我倒要仔细瞧瞧了。”
五毒道人露出得意之色,狞笑道:“你就瞧个仔细,只因你以后再也没机会瞧了!”
卫子墨与婉嫕对望一眼,都不知五毒道人在玩什么花招,然而不等他们转头,四野里忽然响起了诡异的簌簌声,仿佛万千微小的动物贴着地面急速爬行而来,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细碎声响。
霎时间,空旷的森林里,四处都充满了这种单调而可怖的声音。
卫子墨下意识握住了婉嫕的小手,低声道:“别害怕。”婉嫕点点头,冲他眨了眨眼,卫子墨心中稍安,方要凝神细听,忽然间感觉有冰凉的水流一掠而过,淹没了他的脚背。
那一瞬间,本能让他马上要拔地而起、一刀挥下,然而他还是稳住了,一动不动。一阵冰冷的触感从脚背流过,源源不断,却伴随着另一种诡异的嘶嘶声——是蛇!暗夜里从四面八方山野中涌出的,竟是无数的毒蛇。那些不知从何处涌出的蛇汇聚成了巨大的洪流,向着谢青迦汹涌爬去。
空气中涌动着腥甜的味道,让人几欲呕吐,然而卫子墨置身于巨大的蛇流中,却不甘妄动,生怕自己一动,便会惊动这些在暗夜中赶路的蛇。婉嫕此刻已然脸色煞白,巨大的恐惧攫取了她的神智,让她几乎忘记了呼吸。然而在看到卫子墨坚定的眼神一刻,她忽然深深吸了口气,脸上也露出了同样坚定的神情。
卫子墨全身的肌肉都已蓄满了力道,在第一条毒蛇刚从脚背溜过、第二条毒蛇尚未赶到的瞬间,他忽然抱着婉嫕飘身而起,在半空中手指攀上了一根藤萝,身形如同一只大鸟一般稳稳落到了枝头。
借着月光,卫子墨抬眼一看,登时倒抽一口冷气——树干和枝叶上,居然已密密麻麻地爬满了蜘蛛,那些蜘蛛色彩斑斓、形状各异,眼睛闪烁着绿幽幽的光芒。他不假思索,点足一跃,已带着婉嫕纵到了另一棵树上,这一棵树高达十丈,远远超出了树林中其余的同类,枝干如云一样铺展开来。
直至此刻,他们才算真正的安全了。
卫子墨小心翼翼地扶着婉嫕,生怕她跌下去,二人向下俯瞰,竟然又看到了恍如梦境的情景。
无数毒蛇、蝎子、蜈蚣、蜘蛛潮水一般蔓延而来,将谢青迦围在了中间,月光照亮了她青色的衣襟上,泛起万点银光,竟似震住了周围蠢蠢欲动的毒蛇毒虫。她依然面带浅笑,看不出丝毫惧色。
五毒道人连连催动血液中的毒素召唤蛇虫,他竟以这种骇人的驱毒之法来挑战天下闻名的毒后,此时情势已万分险恶,不光躲在树上的卫子墨和婉嫕看得惊心,五毒道人身旁的白面修罗亦变了脸色。
那些毒虫毒蛇从四面八方向谢青迦裹挟而去,却在她身前一丈远的地方徘徊不前,似乎畏惧着她身上某种奇异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