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踱步到窗口,推开窗子,只见紫禁城连绵无尽的粉墙金瓦尽皆笼罩在昏黄的暮色里,窗外紫薇朱槿,迎风浅颤,暮禽独自啄食着花蕊,旋即振翅远飞。康熙觉得胸臆中陡然畅快许多,似乎连日以来的愤懑此刻全都被风吹散,吹到天边,化成看不见的微尘。
“容若,也只有你的劝说,朕才能听得进去啊。”康熙转过头,冲他笑了笑,夕阳透过窗棂,照在他俊美的侧脸上,他的笑容清澈而柔和,不再有帝王的威严,只剩下少年的洒脱轻狂,“容若,答应朕,以后要一直辅佐朕,你我之间不是君臣,而是朋友,是最好的兄弟。”
康熙伸出一只手,与容若交拳相握,容若觉得掌心一热,仿佛他和康熙一起握住了一只看不见的轮盘,等待着他们同心协力,扭转乾坤。
容若水墨一般的眉毛渐渐舒展开来,眼中的神色却愈发坚定,洒然笑道:“皇上,水阔天高,何妨远翥。”
康熙与他相视一笑,只觉得胸臆中豪气陡升,他透过御书房的窗子极目远眺,目光穿透了夕阳薄暮、穿透了九重宫阙,仿佛真的看到海天之间,一只鸥鸿迎风破浪,扶摇直上。
良久,康熙收回目光,对容若淡淡一笑:“容若,你这次出门的时间长,婉嫕那丫头可惦念坏了,天天跑到御书房来缠着朕,问朕你几时回来。朕特地向婉嫕瞒着你回来的消息,便是要给她一个惊喜,逗她开心一番。”
容若清亮的眸子微微动了动,俊脸上露出一丝温和的笑意,“离开的这些时日,微臣也挂念着婉嫕,微臣这便往坤翊宫去看公主。”
康熙狡黠地与他并肩走出御书房,连声催促道:“你可要快一些,不要让朕的好妹妹等得心急了。”
许久,皇上的笑声才消失在身后,容若由李公公领着往坤翊宫走去。一路上,斜阳脉脉,宿鸟低飞,天色逐渐转暗,让人的心绪缓缓沉静下来。
不多时,容若便来到了坤翊宫门口,只见几个小宫女在花坛假山旁踢毽子,欢声笑语,声如百灵,她们几个见到容若,非但没有行礼,反而蹦蹦跳跳地围了过来,如同小麻雀一般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纳兰公子,你怎么回来了呢,我们事先都不知道消息,害公主想得好苦呢。”
“这下好了,纳兰公子回来了,我们又可以看到公主笑了。”
李公公挥着拂尘走了过来,半嗔半笑道:“你们几个丫头,平日里都让柔嘉公主给宠坏了,一点规矩都没有,还不快让纳兰公子进去。”
几个小宫女调皮地吐吐舌头,跑过去与李公公搭话,容若则一个人走进了坤翊宫,一进这里,就仿佛进入了一个不一样的天地,风中花香微薰,暖意融融,和威严富丽的紫禁城相比,这座坤翊宫就宛如皇宫内苑里一个安静的小花园,让人压力顿消,生出亲切之感,犹如回到家中一般。
容若一人独自在花径徘徊,沿着卵石小路慢慢前行,四周花木扶疏,万千奇葩灿若繁星,芃芃蘩蘩,娇若佳人。假山湖石错落有致,养着一汪汪清澈的碧水,水面之上清荷带露,菡萏新妆,时有蜻蜓掠水而过,停在荷尖,透明的薄翅隐在斜阳里,宛如细碎的水晶片,粼粼生光。
容若轻轻嗅着风中花叶的清香,转出小径,路尽隐香,翩然雪海,入眼处是一片开得茂盛的桃花,大团鲜嫩的粉红色连绵簇拥,旁逸斜出的枝条上尽是一朵朵粉红可爱的桃花,娇蕊含露,星星点点,被夕阳一晃,犹自闪着滟滟彩光,乍一看去,好似万千颗色彩各异的玻璃球。
微风起时,乱花吹雪,美轮美奂。
花架之下,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坐在秋千上,玉琢般的小手握着藤萝织成的秋千索,仰着头注视着乱落的满天花雨,娇甜的笑靥却比这缤纷绮丽的落花还要美丽一万倍。
她并没有像一般贵族女孩般盘起旗头,长发微微披散,宛如纯黑色的丝绒,头上绾了一个精致的宫髻,宝珠螺钗晶莹玲珑,恰到好处地点缀出一丝尊贵典雅之气。
雪白色的旗装,在斜阳里泛着微光,无端叫人想起江南初融的雪。一张小脸皓皊如月,清澈的眸子里含着一抹天真的神彩,以及尚未触及世情的娇稚,夕阳的光晕漫过她纤长卷翘的睫毛,在她雪白的桃腮上投下一抹玫瑰般的娇红,让她看上去更加粉嫩可爱,如同一个晶莹剔透的翡翠娃娃。
她微笑的时候,樱色唇瓣微微翘起,雪腮之畔梨涡浅绽,色若春晓,娇憨可人。
漫天桃花,都被她的笑容衬得失了颜色。桃花盛放,天孙锦衣般铺满整个天地,绛红香障之间,唯有这一袭雪做的衣衫,清绝俗世,片尘不染。
无尽桃花纷纷飘零,争相沾染她洁白的衣裙,却仿佛在她身上重获生命,开得娇红异常,宛如夭桃盛开于皓雪之上,美丽不可方物。
望着如初生雏鸟一般纯洁的女孩,容若忽然想到了西洋书籍里记载的天使,恍惚间,那个女孩的身后仿佛生出了一对洁白的翅膀,仿佛下一刻,她就会展开羽翼,逆光远飞。
风停下来的那一刻,女孩的秋千也停了下来,她转过头,看到桃花掩映中的容若优雅从容地向自己招手,先是微微一怔,用力揉了揉眼睛,抬头再看时,脸上的笑容更加灿烂,红唇轻启,皓齿如贝,她从秋千上跳了下来,匆匆忙忙地向容若跑了过来。
“容若哥哥,你怎么回来啦,三哥哥都没有告诉我呢。”女孩跑到容若身前,踮起脚,拂去他衣襟上的一瓣桃花,清澈的目光如同一道洁净的山泉,缓缓注入容若心间。然后她有些撒娇地拉着容若的袖子,眨眼笑道:“容若哥哥,你临走之前还欠我一首词,你说过回来就给我补上的。”
容若用手轻轻点了一下她的额头,道:“本来一直还没想好,什么样的词句才配得上我们美丽可爱的柔嘉公主,刚才见你在荡秋千,一时心灵福至,便想到了。”言罢他摘下小公主的一方雪白的手帕,手指一挥,如雨的落花被他的气劲卷带而起,在他双袖韶舞之间稍稍停住,便与指间翔舞的光芒结合,化成一篷绯红的尘芥,连绵飘舞在他的指尖。
小公主好奇地歪着脑袋,看到容若的手指划过花瓣,用指甲蘸着嫣红的花汁,在手帕上写下一行行清秀的小楷。
“旋拂轻容写洛神,须知浅笑是深颦,十分天于可怜春。掩抑薄寒施软帐,抱持纤影籍芳茵,未能无意下香尘。”
一首词写完,小公主连忙接过手帕,宝贝似地抱在怀里,低头认真地审视了一番,原本白皙的小脸一下子变得绯红,宛如施了一层淡淡的胭脂。她心思虽然单纯,却饱读诗书,知道这首词是夸赞她美丽,只觉得心里如同涂了蜜糖般,快要化了,可是脸上却烫烫的。
这位美丽可爱的小公主,便是当朝的和硕柔嘉公主,康熙的亲妹妹,爱新觉罗婉嫕。她与康熙同是孝康皇后所生,兄妹二人自幼感情甚好,是皇宫里一对讨人欢心的小宝贝。婉嫕人如其名,温婉静嫕,柔顺可人,当真不负柔嘉公主这个称号。康熙对这唯一的妹妹可是宠爱得不得了,呵护备至,时常与她玩在一起,宫里的老人们都暗暗赞叹,这两个孩子是那么美好,当真是上天赐给大清的礼物。
长大之后,康熙成了英明神武的君主,可就算君临天下,他却依然还是最最疼爱婉嫕的三哥哥。婉嫕自幼生活在皇宫里,心思单纯通透得犹如一张白纸,未然世俗尘埃,康熙想要一直守住妹妹这一颗纯洁无垢的心,让妹妹在自己的保护中快乐无忧地生活,做一个开开心心的小公主。
皇宫里人人都知道,太皇太后和皇上最疼爱的就是柔嘉公主,偏生这个小公主又是异常的亲切和善,没有一丁点架子,甚至没有人看到她发过火,她美丽的小脸上似乎永远都挂着甜甜的笑容,友好地对待每一个人。
容若时常进宫,自然而然地认识了婉嫕,初见她的时候,她只有十岁,正值稚龄,自己在李公公的带领下第一次进皇宫,就看到她躲在柱子后,眨着灵动清澈的大眼睛,胆怯而又好奇地望着他,脸上是含羞草一般娇羞的笑容,然后她鼓足勇气跑过来,拉着他的衣袖,拜托他把一只折翅的小鸟送回巢穴。他比她大几岁,看着掌心的小鸟,再看看她脸颊上的泪珠,便安慰地抚摸了一下她的肩膀,施展轻功将小鸟放回树巢。
时至今日,婉嫕已出落得愈发美丽,宛如一只蜷缩的蝶蛹,终有一日,会脱掉片片蝶蜕,绽放惊人的美丽。可容若仍然记得那时那个天真的小女孩,微笑着冲自己眨着眼睛,那是他一生也不曾见过的最清澈纯净的眸子,宛如雨后的天空。
也是从那时起,他便知道,这个纯洁的女孩,是注定要被别人守护的。
婉嫕将那块手绢小心翼翼地折叠起来,收入怀中,仿佛手中捧的是极其珍贵的宝贝,然后对容若嫣然一笑,道:“容若哥哥,这几****不在,三哥哥每天都忙于政事,宫里冷冷清清的,也没人陪我玩。我已经跟三哥哥说好了,过几日去你家里小住一番。”
容若温言笑道:“好啊,待我忙完这一阵子,就领你好好出去玩玩,京西白沙镇的紫薇花都已经开了,漂亮得紧,我们多摘一些回来给你做香薰。虽然御花园里也有紫薇,却不如白沙镇的漂亮。”
婉嫕闪亮的大眼睛已经弯成了两个月牙儿,小脸上笑意盎然,用力地点了点头,然后又缠住容若,娇声道:“容若哥哥,好久没听你吹笛子了,你给我吹一曲吧。”说罢笑眯眯地把容若拉到秋千架旁,让他与自己同坐在秋千上。
秋千微微摇晃,花雨纷飞陨落,头顶的蓝天在他们的眼睛里悠悠盘旋,容若取下玉笛,见婉嫕微笑的小脸上满是期待,心里无端一柔,道:“婉嫕,这是我新谱的曲子,你是第一个听的,便把这曲子送给你了。”
婉嫕樱红的小嘴张了张,随即绽开如花笑靥,亲昵地道:“容若哥哥,你真好,婉嫕最喜欢容若哥哥了。”然后仰着头,偷偷看着容若俊秀如画的侧脸,默默出神。
一片落英轻轻飞过容若涵远清绝的目光,黄昏的日色凝起点点暮光,恍兮惚兮之间,落英忽然篷散,绽放为一声幽远的笛音,流贯天地。
那一声,清绝万古,仿佛雪夜之中,一朵幽昙伴着星光月晕开放,低头之时,却只看到一地残碎凋零的花瓣。
枝头夭桃被笛声催动,纷纷坠落,宛如佛陀讲经时垂落的天雨之花,绵绵泊泊地散开,在他和她周身扬起漫天飞红。
容若的指尖在玉笛之上轻腾跳跃,目光温柔而深邃,万点绯红的桃花在他悠长连绵的曲调中无声飞散,让他在高华绝尘中,多了几分可亲的温柔。
婉嫕就坐在容若的身边,偷偷侧头凝望着他,在她的眼中,并没有落花,桃树,只有容若一身萧疏的白衣,还有他温柔寂寞的眼神。
当笛声戛然而止的一刻,天边如火的夕阳也渐渐褪尽。等容若回到家的时候,朔月初升,管家萨仁和书童小福已经在门口等候多时了,远远见大街上驶来一辆皇家的马车,二人便知是公子回来了,赶忙出门迎接。
“少爷,您终于回来了。”萨仁掀开车帘,把容若扶了下来,仔细端详他一番,微微皱眉,“少爷这些天在外,人都清减了不少,回来之后可得好好补补身子才是。少爷不在的这些日子,可想死老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