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似乎过得特别平静,没有什么大事发生,三藩之乱仍就在打,却已近了尾声,三藩兵马被朝廷大军节节败退,已成不了什么气候,朝廷获胜也是迟早的事。
三藩之事已不再令康熙挂心,他如今更在意沙俄侵略,罗刹国野心勃勃,一直盘踞东北,虽派来使者求和,但态度极其傲慢无礼。
罗刹国使臣并不是好相予的角色,内阁大臣与之打交道均大感头疼。容若在京城里闲来无事,便主动帮阿玛处理邦交之事,为了跟罗刹国使臣打交道,他还特地学了罗刹国的语言,虽不甚精通,可日常交流已不成问题。
罗刹国的事一谈就谈了大半年,物换星移,时间似过得飞快,昨日还是春花飘絮,绿水清波,今日却已化作飞雪茫茫,玉树琼枝。
半年时光转瞬即过,如今又是一场梨花雪,只是看雪的人,却换了一批又一批。
纳兰府的暖阁里,推开窗,还可以看到园子里一束束盛放的红梅。
白玉小楼,梅花飞雪,远处的什刹海,烟水朦胧,裹着冬日里的雾气,隐隐泛着一片冰蓝的色泽。
“这一年过得可真快啊,感觉好像经历了一辈子那么久。”卢雨蝉坐在轮椅上,眺望着窗外的景色,语气却沧桑得仿佛经历世事的老人。
可转瞬间,她却露出了柔美的微笑,垂下头,轻轻抚摸着自己微微隆起的腹部,眼中泛出慈爱的光芒。
一旁伺候的青窈给她披上一件皮袄,又将一个暖手炉塞到她手中,笑吟吟地道:“少奶奶的一辈子还长着呢,有少爷陪在身边,少奶奶可真是全天下最幸福的女子呢。”
卢雨蝉看了看青窈,笑着道:“是啊,女子最大的幸福,便是嫁一个好丈夫。青窈,若我没记错,你今年该二十有二了吧,要不要我和少爷帮你找一户好人家。”
青窈摇头笑道:“奴婢还是愿意一直伺候少爷和少奶奶。”她过去关上窗户,将卢雨蝉推到铜炉边,道:“外面寒气重,少奶奶小心受凉,少爷可特别叮嘱过奴婢呢。”
卢雨蝉道:“是啊,最近天一冷,双腿又动弹不得了。”
青窈笑道:“缓缓就好,按薛太医的方子就错不了。哦,少奶奶的药也熬好了,我这就去取来。”说罢出了房门,又恰好碰上薛太医前来给卢雨蝉看诊,便将薛太医领了进来。
青窈走后,薛太医来到阁楼之中,在卢雨蝉对面坐下,关切地问道:“少夫人近来感觉如何。”
卢雨蝉双颊涌起一团红晕,低声道:“还好吧,就是有时害喜害得厉害,此外再无异状。”
薛太医见她神色欢喜,不由得沉沉叹息道:“按理说少夫人有孕在身,老夫该说一声恭喜。可是老夫早就和少夫人说过,少夫人先前受过箭伤,又受了寒毒,元气亏损,实在不宜怀孕,趁现在时间尚早,打掉胎儿或许可保少夫人无恙,否则他日临盆之时,九死一生。”
他这几句话说得极为凝重,卢雨蝉听后脸色煞白,皓齿咬着丹唇,久久不语。
薛太医道:“老夫平生看过这么多病人,却唯有少夫人真的让老夫震撼了,少夫人两次从鬼门关走过,全凭己身顽强的求生意志,可这一次,却并非意志可以左右。老夫言尽于此,还请少夫人三思。”
听了这样的话,卢雨蝉单薄的身子微微颤抖,良久,她微笑着摇了摇头,坚定地道:“不,我绝不会打掉孩子,这是我为相公怀的第一个孩子,无论如何都要生下来。”
薛太医苦劝道:“纳兰大人一向疼爱少夫人,他若知道少夫人冒了这么大的风险,也断然不会同意。”
卢雨蝉双手紧紧攥着衣襟,神色动容,哀哀央求:“薛太医,我求求你,千万不要将这件事告诉相公,我不想他为我担心。这个孩子,我一定要生下来,就算有风险,我也不在乎。”
“少夫人这是何苦。”薛太医面色惨淡,身为医者,他见惯了生老病死,然而却还是为眼前这个柔弱的女子而深深动容。
卢雨蝉忽然摒弃了所有忧伤的神色,露出了柔和的微笑,仿佛带着幸福的憧憬,轻轻地道:“这是我和容若的孩子,我想一想都觉得十分欢喜,此生能为容若生儿育女,已是我最大的幸福。我爱我的丈夫,爱我的孩子,只要能看到他们平安喜乐,我就满足了。就算我自己丢掉性命,也希望我的孩子可以平平安安地出生。或许这就是做母亲的一片心吧。”
——啪!寂静中忽然响起推门的声音,卢雨蝉微微惊慌,望向门边,就看到了容若站在那里,脸色仓惶,书眉紧蹙,难掩震惊。
“容若……你……”卢雨蝉忽然掩面转身,泪珠从指间滑落,薛太医看了看容若,收起药箱,将容若领到回廊里,沉声道:“纳兰大人,少夫人她心意坚决,让老夫瞒着大人,还请大人不要见怪。”
容若只觉得远方连绵的雪光晃花了自己的眼睛,带来一丝丝刺痛,低声问道:“真是麻烦薛太医了,可雨蝉她……真的不可以把孩子生下来吗?”
薛太医肃容道:“若少夫人坚持产子,九死一生绝非夸大其词。少夫人先前已受过两次致命伤,女子生产可算是一场生关死劫,少夫人气虚体弱,又深受寒毒,情况着实不容乐观。”
容若深深吸了一口气,冬日里冷冽的空气让他神智为之一清,“多谢薛太医相告,我自会好好劝劝雨蝉。”
亲自送薛太医出府后,容若急匆匆地回了暖阁,却见卢雨蝉坐在床头,若无其事地为他整理衣衫,收拾行装,见他回来,语气轻快地说:“过几****就要去盛京办差,盛京地处东北,气候比京城还冷,要多带些衣物御寒。”
“雨蝉……”容若疾步走到妻子身边,用力握住了她纤细的手腕,一瞬不瞬地看着她,以不容拒绝的口吻说道:“我们把孩子打掉吧,我不要你冒险。”
卢雨蝉的黑眸划过一丝不动声色的沉痛,转过头,不去看容若的眼睛,淡淡地说道:“不,我心意已决,你不要再劝了……”
“雨蝉。”容若目光凌厉,低声吼道:“我宁愿不要这个孩子,也不愿你有事。你已为我牺牲得够多了。”
卢雨蝉只是怔怔地看着虚空,黑眸静如止水,良久,才低声喃喃:“容若,你好狠啊。”
容若只觉得那一句话,如同一根尖锐的刺,狠狠地剜进自己的心里。
她一向温婉柔顺,就连大声说话也不会,可这一次,她居然说出了如此犀利的言辞。
卢雨蝉瘦削的面颊上忽然露出一抹冷笑,眼中却闪着万点泪花,她激动地握住容若的手,嘶声道:“你知道吗……我每天都会感觉到我们的孩子在动,在笑,他是多么渴望降临到这个世界上,可他的阿玛却要杀死他,这对他来说是多么残忍啊!就算身为父母,也没有剥夺孩子来到这个世界上的权利。杀死一条无辜的小生命,佛祖是不会原谅的。”
容若摇头道:“不,这一次我绝不会依着你了,如果有罪,就让我来承担。”他紧紧地抱住妻子,感觉她越来越瘦弱,好像快要变成一张纸片,不由得一阵揪心。
卢雨蝉霍然起身,将容若推开,剧烈地喘息道:“我心意已决,容若,这一次我不会再依你,我一定要将孩子生下来,我要让他看一看外面的世界,这是我们的孩子,就算将来我不在了,还有他陪着你。”
容若知道妻子外柔内刚,苦劝无果,只好温言安慰道:“好,好,我答应你,你有身孕,不要太激动。”他重新将她扶上轮椅,推到炉火旁,瞧见炉火将她的脸映得灿若玫瑰,方才微微安心,心想来日自己定要再好好开导,劝妻子打消念头。
卢雨蝉望着炉中的火光,脸上浮现出一抹苍白的微笑:“容若,你知道吗,我昨天晚上梦到宛儿妹妹了。”
“是吗。”容若微微垂首,掩饰了一丝尴尬。这几年来,他虽无法忘记沈宛,却只将她藏在心里。如今他是有妻室的人,年少时的儿女情怀,就好像一首泛黄的诗,被他夹进书册里,偶尔时翻开,却依旧惊涛骇浪,难以忘怀。
卢雨蝉接着道:“已经两年了,还没找到宛儿妹妹吗?”
“嗯。”容若沉默着点头。
“容若。”卢雨蝉凝视着他日渐成熟的脸庞,仿佛在努力寻找着未曾完全退却的天真和稚气,“这几年我知道你一直在想着宛儿妹妹,其实我也一样,好希望你可以再找到她。自从薛太医告诉我真相后,我就盼望你们可以早日重逢,以后有宛儿妹妹陪在你身边,你不会再寂寞,我也可以放心了。”
“雨蝉,你说什么傻话。”容若微微动怒,“我不许你这么说,我要你永远陪着我,陪着我们的孩子。”
“你知道吗……听到你这样说,我真的好开心,就是在这一刻死去,也值得了。”她轻轻依偎进容若的怀里,感受着他的体温,泪流满面。
容若抱得她更紧,仰着头,努力忍住泪水,“你不会死,你是好人,佛祖一定会保佑你的,你会长命百岁,我们还要一起看看着宝宝一点点长大。”
“我们的宝宝……”卢雨蝉破涕为笑,轻轻抚摸着未出世的孩子,“一想到可以为你生下宝宝,我就好开心,容若,这是我们的宝宝,我们的宝宝。”
“是啊,我们的宝宝。”容若也笑了,笑得像个孩子,“将来他会唤我阿玛,唤你额娘,我们的宝宝一定是世上最聪明的孩子,将来我交他读书习武,你教他如何做一个好人。”
他们就这样沉浸在甜蜜的幻想中,你一言,我一语,仿佛看到生活拉开了一幅长长的画卷,画里的生活纯真而美好。
许久,卢雨蝉才对容若说道:“对了,明天我约了白姑娘去玉佛寺进香,给宝宝祈福。”
容若道:“我陪着你们吧。”
卢雨蝉柔声道:“不了,你明日还要入宫面圣,商讨盛京之行,有白姑娘陪我就够了,我还叫来了青青和紫君姐,听说我有了宝宝,她们俩特地从峨眉山赶过来,说要陪着我呢,明天也该到了。”
容若叮嘱道:“你自己小心些,外头凉,多穿点衣服。”他想了想,又道:“对了,不知白姑娘近况如何,你时常和她见面,我却好长时间没有见到她和子清了。”
想至此,卢雨蝉微微叹息道:“白姑娘虽然未曾对我说过什么,可我看得出她在曹家似受了不少委屈。好在曹大人十分疼惜,那些委屈也就算不得什么了。”
想起白璎珞的境况,容若也感慨良多。她执意嫁给曹寅,白候英却极力反对,为此白璎珞不惜和父亲决裂,叛出家门。嫁入曹家以后,曹老夫人和福晋对白璎珞颇有微词,平日里没少给她气受,白璎珞性子柔顺,都忍了过来,好在曹寅待白璎珞如珠如宝,呵护备至,也弥补了她受的委屈。
一年前,白璎珞给曹寅生下了一对双胞胎,两个都是男孩,长得一模一样,玉雪可爱,曹老夫人喜欢得不得了,白璎珞母凭子贵,在曹家的地位也不似从前,容若以为她苦尽甘来,也为她开心。
平日里,白璎珞时常会来纳兰府走动走动,陪卢雨蝉聊天解闷,每当谈起江湖旧事,二人都心动不已,如今二人都已是王府里的贵夫人,想起以往一起闯荡江湖的日子,都觉得恍如一梦,那样的潇洒自由,如今想起来,却又仿佛是前生的事情了。
容若一夜无眠,辗转反侧,枕畔的人却仿佛沉入了一个深沉的梦境,然而谁也不曾察觉,她的枕巾湿了一片。
第二日一早用过早膳,白璎珞坐着轿子来到了纳兰府,曹寅出公差,近日不在府里,白璎珞的孩子被婆婆交由正室抚养,她见到孩子的时候并不多,不由得时常思念孩子,日渐憔悴。好在卢雨蝉也时常以纳兰夫人的身份去曹家走动,探望曹寅的两个孩子,帮助白璎珞一解思子之苦。
几日不见,白璎珞又清瘦了许多,卢雨蝉于心不忍,与她说了几句话,悉心开解,白璎珞才面色稍霁,与卢雨蝉说起自己心事。
二人说了会话,容若穿了朝服,便要去上朝了,看到许久未见的白璎珞,又和她寒暄一会,嘱咐她照顾好雨蝉。
容若亲自送卢雨蝉和白璎珞来到门口,看她们上了马车,不一会,马车绝尘而去,消失在胡同口。
容若的心情复杂而沉重,他并没有绝对的把握说服妻子将孩子打掉,雨蝉虽然平日里温柔无比,可昨夜他已见识过她的刚强,面对这样的妻子,他忽然觉得无计可施。
难道就要眼睁睁地看着妻子冒险、自己却什么都不做吗?
如今他身边的人一个个离去,他已经输不起什么了。
入宫之后,皇上交待了容若一些事宜,此次前往盛京,皇上依旧让荣安与马尔赛随行,他二人追随容若已久,三人间达成默契,自然是最佳的组合。另外康熙又让武将彭春、佟国纲等人归容若调遣,佟国纲是朝中资深重臣,按辈分,康熙还得尊称他一声舅舅。
此去盛京,各人身负皇命,意在劝服萨亲王出兵讨伐罗刹国,但若萨亲王执意违抗皇命,到时少不得要用些非常手段。另外康熙曾嘱咐容若,要他在逡龙一带考察地形,以为他日开战做好充足准备。
这一次的任务,实在不比福建之行简单多少,北国气候严寒,条件恶劣,比之京城便有云泥之别,容若自小锦衣玉食,未曾吃过多少苦头,就算上一次远走福建,路上也未染多少风尘。然而这一次,他却要深入从未去过的北国。
容若倒并不在意北国条件的艰苦,只是年纪雨蝉如今有孕在身,临盆之时分外凶险,他便想早些处理完盛京之事,回京陪伴雨蝉。
与皇上讨论完政事,不知不觉又已进入黄昏,容若想雨蝉从寺庙里祈福也该回来了,便心心念念地打马回家。刚一入府,小福便迎面走了过来,焦急地道:“少爷,少奶奶她……”
容若心里一紧,急忙追问道:“少奶奶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