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若一个人踱步来到渌水亭,刚刚上了新月桥,就看到亭中一人独自凭栏,对月饮酒,身影寂寥。
“师父!”容若认出那人正是杨镇枭,快步走过去。师徒二人久未见面,容若自然有许多话要和师父说,可一想起这数月以来发生的种种,一时百感交集,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杨镇枭携容若在亭中坐下,宽慰道:“容若,数月间竟发生这么多意料之外的事,也着实难为你了。”
容若涩声道:“师父,婉嫕死了,额娘也死了,至今我仍然无法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我真想自己只是在做一场梦,梦醒了,一切还能和以前一样。”
杨镇枭苦笑道:“傻孩子,你这是在逃避,你不能一直这样下去啊。”
容若道:“师父,额娘的事你都知道了吗?”
杨镇枭道:“知道了,其实自从白沙镇一役,我与天尊宫主交手之后,就觉得事有蹊跷。我与你额娘随你太师父习武,对彼此的招式都了如指掌,那一次我和天尊宫主交手,便觉她的一招一式甚为熟悉,后来又详加查证,才知道了你额娘真正的身份。唉,我知道她是为当年那件事耿耿于怀,想要为她的丈夫和女儿报仇。你额娘脾气倔强,为师知道无论怎样苦劝,她也不会回头。”
容若见师父神色凄凉,想到他对额娘的一番情意,不由得替师父惋惜。容若又将沈宛之事详加告诉了师父,杨镇枭听后,惊愕不已,“我以为你额娘的女儿已经死了,却不想她还活着。世事竟如此奇妙,只可惜你额娘和沈姑娘都彼此错过了,对面不相逢……当年在雪叶岭上,正是峨眉派的莲音师太抢走了沈姑娘,将她打下悬崖,所以你额娘才一直嫉恨峨眉派,在八仙山亲手杀了莲音师太。那一日在白沙镇,那些死去的正道人士,也都是你额娘的仇人。我以为你额娘大仇得报,便会解开心结,却不料她早已存了必死之念,竟以一人之力强行打开了五行定元阵……唉,这样对她来说,也未尝不是一种解脱。”
容若看着渌水亭外的一池碧水,月光如银,镀在水面之上,波光离合,一刹那,往事浮光掠影般涌上心头,竟是说不出的辛酸。
杨镇枭也无端沉浸在往事之中,他仿佛又回到了年少时的那段旖旎时光,每日和师妹一起习武练剑,看着她在桃花深处嫣然微笑,引着自己和她玩捉迷藏。
经历了半生风尘,那样天真纯粹的过往,只是藏在记忆深处的一段旧事,一转身,就再也回不去了。
师徒二人各怀心思,沉默不语,过了良久,月已升至中天,容若才开口道:“师父,您接下来有何打算?”
杨镇枭道:“你太师父在世时甚是喜欢你额娘,常夸奖她天资奇高,如今你额娘虽然走了,我还是想把她的佩剑带回师门,那把佩剑是师父所赐,静尘剑宗的剑,但凡主人死后,宝剑也要封存,我打算将你额娘的佩剑带回剑冢供奉,也算偿还师父他老人家的香火之情。”
容若道:“额娘临死之前将陆前辈的纯钧宝剑交给了我。”
杨镇枭道:“师妹让我做你的师父,便是看出你是一颗好苗子,她对你寄予厚望,你日后当加倍努力,也不枉为师教导你一场。”
容若正色道:“徒儿会的,师父,徒儿现在才明白,原来在这尘世之中,有一些事情,是注定要用手里的剑来解决的。唯有靠手里的一把剑,才能保护自己在意的人。”
杨镇枭看着容若,眼中颇有欣慰之色:“孩子,你总算长大了,看清楚了这个世界并不如你原先所想那般简单。滚滚红尘,弹指即灭,唯有剑心永铸,正气长存,这也是我们学武之人一生的追求。我们净尘剑宗所追求的武道,便是那一份护的力量,以手中之剑护卫天下苍生,斩尽世间邪恶。以前师父见你心地太过慈善,不愿和你说这些。可如今经过一番历练,你的心智也日渐成熟。师父希望你明白,静尘剑宗一门,是为天下苍生拔剑。”
“师父,我明白了。”容若凝视着手中的宝剑,默默叹了口气,“我知道手里的这把剑,有千钧之重。是剑让我成长。可如果可以选择,我宁愿永远也不要长大。”
他眼中涌出了淡淡的落寞和忧伤,一如秋空中的微云,点点洒落在明月周围,点染了明月的寂寞,却也让这月色脱离了最后的尘俗,显得那么出尘,那么清远。
纳兰府福晋的丧事办完后,府里的一切又恢复到了平日的状态。福晋死后,她的贴身丫鬟专职负责伺候少奶奶,而府里的老管家和小书童,也都照常做着平日里的一些活计,并没有丝毫异样。
容若并没有点破他们的身份,他知道,额娘死后,他们也都变成了普通人,在这个动荡的时代,做一个安安稳稳的普通人,未尝不是一件幸事。
这一日,容若奉召入宫,回京许久,他都忙着办理额娘的丧事,未曾抽出时间,这一日皇上终于传旨让他入宫。以往时常出入皇宫,可这一次,容若却怀着一番忐忑的心情,策马来到宫门之外,由守门的侍卫领入皇宫。
皇宫依旧一派紫金繁华的森严气象,可如今落在容若眼里,这一切却好像变成了一幅铺陈在眼前的画卷,笔墨浓重,再也不似昔日那个充满欢声笑语、诗酒意气的地方。
李公公上了年纪,早已退职,如今由小路子担任太监总管一职。容若来到了养心殿,照例走进书房,却没有看到康熙,书房里空荡荡的,显得那样冷清,容若不愿多待,转身走进了庭院,恰巧碰上小路子,容若便问道:“皇上呢,怎么不在书房?”
小路子道:“原来是纳兰公子来了,皇上他此刻应该在坤翊宫。”小路子神色黯淡,继续说道:“自从公主死后,皇上每天都会去坤翊宫坐上一个时辰,不让任何人陪着,就独自在公主的寝宫里待着。”
容若心里一阵怅然,对小路子道:“我知道了,我这就去见皇上。”说罢独自一人朝着坤翊宫的方向走去。
路过慈宁宫时,容若恰好遇到了睿琪,她现在已贵为皇后,容若照例行礼参拜,睿琪急忙免礼,面上露出喜色:“容若,你可回来了。”
她屏退左右,和容若一起行在花间小径,丝毫没有皇后之风,宛似幼时的伙伴一般,无所顾忌。
“婉嫕的事情,我和皇上都听说了,自从婉嫕死后,皇上一直郁结于胸,时常一个人去婉嫕的寝宫凭吊。”
睿琪的话触动了容若的伤怀,他心里无端一痛,黯然道:“直到现在我也不愿相信她真的死了,宁愿相信她去了一个我们永远也到不了的世界。”
容若不愿再提及婉嫕之事,便对睿琪说道:“听说最近罗刹国有所异动,可是真的?”
睿琪与容若一起向坤翊宫走去,边走边说:“是啊,听皇上说罗刹国侵犯东北边境,在黑龙江安营驻扎,于雅克萨和尼布楚建立了据点,企图和三藩遥相呼应。如今三藩之战皇上已掌握定居,罗刹国便再也耐不住了,想趁机分一杯羹。”
容若皱眉道:“听说罗刹国的人十分凶残,荼毒东北边境的百姓,朝廷何不出兵讨伐?”
睿琪道:“你有所不知,如今应对三藩,兵力吃紧,朝廷实在没有多余的兵力去和罗刹国抗衡,而且过几日就会有罗刹国的使者前来上表求和,此时还不宜与罗刹国起正面的冲突。”
容若冷笑道:“依我看,上表求和不过是缓兵之计。”
睿琪道:“是啊,皇上也这样说,所以皇上打算借助盛京萨亲王的兵力去对付罗刹国。盛京地属东北区域,若在盛京发兵,便可有效地牵制罗刹国的军队。”
容若道:“据我所知,萨亲王据守盛京已久,羽翼已丰,却不知他是否愿为朝廷效力。其实近几年来,关于萨亲王有许多传闻,据说他拥兵自重,据地为王,不愿受朝廷管辖。皇上若想借兵盛京,可能性不大。”
睿琪叹道:“是啊,如今皇上也在为这件事头疼呢。”
闲谈之际,二人已转过了曲折的亭台水榭,穿过一条碎石小路,便来到了坤翊宫门口。
坤翊宫一如往常,亭台楼阁,雕梁画栋,然而景色依旧,人事已非,容若怀着一份沉重的心情走入坤翊宫,感觉自己仿佛走进了一座金丝笼子。
笼子里原来的主人已变成鸟儿,自由地飞走,飞到了天国,自己却还要继续被禁锢着,不知待到何年何月。
庭院深深,桃花如雨,花树下的秋千索轻轻摇晃,空空如也。
容若知道,秋千上的小精灵已经展翅回到了天国,不用再沿着清冷月光拧成的秋千索,迷惘而天真地望着虚空。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和睿琪一起进了婉嫕的寝宫。
刚刚走入坤翊宫,容若便发现皇上一个人坐在雪白的地毯上,背靠一个古朴的雕花柜子,怔怔出神。他就那样随意而散漫地坐在地上,眼神寥落,此刻他不再是君临天下的帝王,只是一个失魂落魄的哥哥。
“皇上。”容若轻轻唤了一声,和睿琪一起走过去,康熙见到容若,神色一亮,站起身来,道:“容若,你可回来了。”他动了动嘴角,想要露出一个笑容,最终却只是背过身去,不敢去面对容若的目光,他不愿看到容若眼神里责备的神情。
睿琪悄声对容若说:“你好好劝劝皇上吧。”说罢转身告辞,寝宫里,便只剩下容若和康熙两个人。
穹顶的那盏五彩琉璃灯在风中轻轻转动,投下斑驳的光影,窗外落花如雪,不知疲倦。
“今年的春天来得似乎特别晚呢。”康熙望向窗外,眼中却蒙着一层阴影,满园春光,似再难照入他的眼中。
“我曾经以为春天永远也不会来了。”容若在这个熟悉的宫殿里来回走动着,感到局促而不安,“可无论如何,春天还是来了,上天并不会因为个人的悲喜而停止四季的更替,总有一天,阳光会照亮过去的那一片阴影。”
听了容若的话,康熙挺直的脊背微微颤动,开口道:“你说的朕已经明白了,婉嫕已经不在了,是朕亲手将她推进了火窟,如今在此伤心难过,可真是显得太虚伪了。”
“皇上,婉嫕她并没有怪过你。”容若的声音微微哽咽,“微臣也是。”
“容若,你真的不怪朕吗?”康熙望着窗外的如画春色,怔怔出神,“朕早该知道,这世间能理解朕的苦衷的,也只有你一人。”
他转过身来,眉目清朗,似又恢复了以往的朝气。
“婉嫕是为我大清牺牲的,朕发誓,有生之年,定要将国家治理得井井有条,让天下太平,百姓丰衣足食,如此才不枉婉嫕的牺牲。”
容若见康熙眼中又流露出昔日的光彩,心下释然,道:“皇上能如此想,最好不过。”
君臣在坤翊宫里驻足片刻,便一起回了养心殿。御书房内,康熙展开了大清的疆域版图,铺在桌上,版图之上,一些地域用朱笔圈点,康熙手指东北方的一些领域,说道:“罗刹国屯兵东北,妄图与三藩遥相呼应,如今朕打算借兵盛京,全力围剿。此处便是雅克萨和尼布楚的据点,他们选了乌苏里江、黑龙江流域修建城池,便是看重此处地理优势,倘若让他们长期盘踞此地,势必成为我大清的外患。所以朕打算尽快办了这些罗刹鬼,将他们打回莫斯科老家。”
容若凝目看着地图,微微皱眉,道:“东北地处偏僻,借兵盛京的确是一个好办法,只是萨亲王拥兵自重,却不知皇上可有十足把握让萨亲王出兵。”
康熙眉峰一震,道:“朕下一道圣旨,萨亲王若不照办,便是有谋反之心,朕就可堂皇出兵,削了他的兵权,再派人去接替盛京的兵马。”
容若道:“皇上,不可操之过急,萨亲王固守盛京多年,根基深厚,还需细心拉拢。”
康熙道:“如今正值三藩之乱,前线吃紧,朝廷实在没有多余的兵去打罗刹鬼。如果萨亲王真的如此不识抬举,便休怪朕翻脸无情。”他的目光倏然变得冷亮如冰,冷峻的脸上露出果敢之色。
“皇上打算……”容若很少看到康熙露出如此神色,不禁打了一个寒战。
康熙冷冷地说道:“大内密探训练了一匹血滴子杀手,除了那一次擒鳌拜,还未有过什么实战经验,此次不妨拿萨亲王练练靶。”
见到容若一脸凝重,康熙神色微动,道:“容若,处理国家大事,有时是要用一些非常手段。血滴子乃归大内密探调遣,由马尔赛负责统领,无需你过问。倒是盛京之事,朕还要劳烦你亲自去一趟。不过倒也不及,你先留在京城里,待时机成熟,再替朕跑这趟差事。”
容若应了差事,又和皇上讨论了讨伐罗刹国之事,黄昏时分,便辞出皇宫。
暮色四合,残阳如血,容若一个人行走在重重殿宇回廊间,只觉得这帝都深宫之中,似乎变得越来越压抑。宫里的一切,虽然美丽奢华,却宛如一幅镶在框子里的画,不再生动宛然,只是随着时间的流逝,一点点变黄。
这一次回来,帝都景色依旧,却有什么在悄然改变着,让容若无法察觉。
晚镜流景,垂柳依依,天边飞过一行归鸿,看着这昏黄的暮色,容若只觉满眼寂寥,宛如弥漫了一片黄沙迎面泼来,似乎下一刻便要将这繁华帝都淹成沙海广漠。
他伫立在夕阳的光晕里,轻轻抚摸着手里的短笛,幽幽低吟:“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他不知自己为何会吟颂这两句诗,只是隐隐觉得,昔日的某些东西,已在不知不觉间随着时光流走,再难追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