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容若急忙向着内室奔去,一边走一边问小福:“你听谁说的,少奶奶怎么会走呢?”
小福委屈地道:“少爷,我什么也不知道啊,您还是问问白姑娘吧。”
穿越重重回廊,容若总算来到书房,推开门,就看到早已等候多时的白璎珞,容若心急,忙问道:“白姑娘,雨蝉她……”
白璎珞看着容若焦急的样子,垂眸叹息道:“卢姐姐她随青青和紫君姑娘回峨眉山了,你们之间的事,卢姐姐都与我说了。”
容若微微动怒,抿唇道:“你既然已经知道她的状况,又怎能让她离开。”
白璎珞安慰道:“纳兰公子,你不用担心,有青青和紫君陪着,沿途又有峨眉弟子照拂,卢姐姐不会吃什么苦。她若不离开,你必会劝她打掉孩子。你可知让一个母亲杀死自己的孩子,这是一件多么残忍的事。”
说到这里,白璎珞神色动容,“身为一个母亲,我能理解卢姐姐的心情。她为了保护自己的孩子,又不愿让她爱的人左右为难,不得已,她只有选择离开。纳兰公子,希望你也能理解卢姐姐的这一片苦心。”
容若仿佛失去了所有的力气,扶着椅子的扶手坐了下来,眼睛一直望着窗外昏黄的暮色,冬日的天空,总是布满一大片厚重的阴翳,久久不曾驱散,就这样遮挡了千山万水,遮挡住他眺望的目光。
良久,容若才颓然问道:“雨蝉有没有说她什么时候会回来?”
白璎珞道:“卢姐姐说让你安心出征,她会在你之前回到京城。她对我说,她无法自己渡过难关,需要有你陪在身边,她才会有勇气去和死神抗争。她说,她想和你一起看着孩子出生。”
容若摊开双手,深深地覆盖住脸庞,从指缝间溢出的沉重的呼吸,仿佛凝结了他所有的疲劳。
“我一定会和她一起看着孩子出生,这一次有我在身边,她一定还会平安度过所有的劫难。”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沉重,落在地上,激起沉沉的回音。
白璎珞温柔地劝道:“纳兰公子,有你的鼓励,卢姐姐一定会平安无事,为了她,你也要好好保重自己。此去东北,路途遥远,卢姐姐已给你备好了行装,她让我亲自交到你的手里。”说罢她让下人抬来一口大箱子,“路上所需之物,卢姐姐都已备妥。”
容若依旧将脸深深埋在掌心里,仿佛对所有的事情都变得漠不关心,“雨蝉想的必定十分周到,我真希望她也能将自己照顾得周到。”
白璎珞轻轻将一件长衫递给容若,道:“这件衣服,卢姐姐特意嘱托我亲手交给你。”
容若抬头,就见白璎珞捧着一件青色长衫,衣上暗绣的星辰图案辉耀涌动,宛如九天的云影一般,幽幽飘荡。
容若接过衣衫,手指轻轻地摩挲着棉质布料,心中感慨良多,不由得喃喃道:“这件衣服是宛儿亲手为我做的,雨蝉她想得可真周到。”
提到沈宛,白璎珞忆及她们之间的姐妹之情,脸上泛起一丝恍惚的微笑,“也不知宛儿她现在怎么样了。卢姐姐时常和我说,她希望你能找到宛儿,她也好,我也好,都十分想念宛儿。”
容若仔细地将衣服收在怀里,仿佛在小心翼翼地藏好一件宝物,“我有预感,总有一天,我和宛儿还会再见面。”
“希望那一天快点到来。”白璎珞最后嘱咐了容若几句话,便辞出纳兰府。
不知何时,天边已被凄艳的晚霞所笼罩,霞光宛如盛放的涟漪,在广袤的苍穹深处一圈圈澹荡开去。
容若走到窗边,眺望着远方的天空,默默摊开手掌,双手合十,虔诚地向上天许下愿望。
他原本不信神佛,可此刻他宁愿卑微地叩拜天地,礼赞神明,只愿上天可以还他一片清明的天空。
三日后,容若率领一众朝中要臣远赴东北盛京,朝廷分拨的军队在先锋部队之后,分批开往盛京。
北出榆关,风恶雪寒,一路之上景色日益贫乏,苍黄砾白最终化为茫茫风雪、万里冰山。
山水兼程之下,不出一月,大部队已出了山海关,来到长白山一带,再走不久,便是盛京。
关外苦寒,风雪凄迷,有时遇上大雪阻隔,部队便要寻觅避风的山谷安营扎寨。万丈穹庐之下,夜深千丈灯,望之好似繁星落地,璀璨异常。如此壮丽之景,倒是和关外的白山黑水形成鲜明的对比。
每当此时,容若便会一个人坐在篝火前,一边默默听着帐外风雪的嘶吼,一边横笛吹奏。吹笛的时候,他的心境会变得前所未有的空灵,笛声里蕴含着多少年少的情怀,在这冰冷的雪夜,可以给他带来无限温暖。
每当想到和雨蝉的约定,他便决定好像充满了力量,无论前方的风雪多么大,他都可以一直走下去。
这一日,飓风吹去了乱雪,纷扬弥漫了半天,掩住了正午的日头。
雪暴之外的天空依旧湛蓝,天风呼啸,苍鹰绕着山尖盘旋。
从半空俯视,长白山一带的高远苍黄浑厚,到处都覆盖着皑皑白雪,雪山峥嵘嶙峋,高处笼罩在冰冷的阴云中。而在这个连苍鹰盘旋着无法下落气息的半山腰,居然有一队人马缓缓跋涉而上。
风暴一起,四周一片白茫茫,连东南西北都分辨不出。半腰里,一行人缓缓挪动着,亦步亦趋,高山上的空气本就稀薄,风起时更是迫人无法呼吸,刺骨的冰冷让身穿厚重狐裘的旅人们不禁瑟瑟发抖。
“该死的,这天气真是见鬼。”马尔赛嘟哝了一句,却发现呼出来的寒气已经模糊了自己的视线,急忙回头问道:“大人,您身体还吃得消吗?”
马尔赛的身后,容若身穿一袭宽大的貂裘,头戴一顶狐皮帽,整个身体已完全缩进貂裘中,可就算凭借着至刚至阳的火云真气护体,他还是感觉到寒气丝丝侵入体内。
“大伙加把劲,争取天黑之前入城。”容若遥遥望去,已隐约可见盛京的轮廓,盛京虽地处东北,可也算得上大清的一大都城,规模宏大,比起京城来亦不遑多让。
听大人说快要入城,众人不禁加快了脚步。
彭春曾随军来过东北,熟知此处地形,眼见盛京在望,大声说道:“大家快走吧,就算天黑前赶不到盛京,也可以在城外的客店住上一宿,距盛京三十里有一家百年老店,专门接待往来盛京的客人,走了这么多天,终于碰到点人气,大伙加把劲。”
众人一扫旅途的疲累,拨开漫天风雪,奋力前行,风大雪寒,众人早已将坐骑弃之不用,一路徒步而来,当真是以己身之力和自然抗衡。
如此行了二十多里路,众人终于在天黑时分感到了盛京之外的客店,盛京城门已关,要等明日一早才能入城,于是众人便在客店里安顿下来。
盛京是东北大城,往来客旅颇多,其中不乏长白山的采参客、贩卖皮货的猎户、以及一些少数民族的牧民。客店虽大,但三教九流,人源复杂,容若等人刚一入店,俱是朝廷大员的打扮,显得和这荒山野店格格不入。
掌柜的见这些人气质非凡,说不定是来盛京办差的朝廷中人,哪敢怠慢,立刻殷勤款待,好酒好菜招呼了一桌子。众人一路上跋山涉水,搏击风雪,此刻已十分疲累,便放开怀抱,大口喝酒,大块吃肉,不一会已风卷残云地将一桌子饭菜吃了个干净。
“佟大人可还习惯。”容若知道佟国纲是朝中重臣,怕他不适应东北的饮食,故有此一问,谁知佟国纲哈哈一笑:“这窗外天寒地冻,能有口热腾腾的饭菜,便已知足了。倒是纳兰大人可习惯这东北的苦寒天气。”
容若淡淡一笑:“在下久居京城,未曾领略过北国风雪,如今才知此地果如传言所说,千里冰封,亦不为过。”
那边荣安、马尔赛和彭春也已吃饱喝足,随行的一众侍卫换了普通人的装束随侍在侧,盛京之外,已是萨亲王的地盘,众人不敢大意,守卫也不曾松懈。
客栈大堂里生了旺火,屋外虽然风雪连天,屋内却甚为暖和,时候尚早,天却已黑透了,店里的客人殊无睡意,便一起聚在大厅里,围炉夜话。
只听一个操着东北口音的富商说道:“这些天风雪连天的,太折磨人了,其实没风没雪的时候,盛京倒也是个好地方,歌舞升平的,不比京城差。”
“那是当然,虽然是在关外,不过盛京吃喝玩乐的地方可丝毫不比京城少。”另一个身穿狐裘的少年人兴致勃勃地说道:“不知道你们听没听说过,盛京里最大的青楼烟月馆,那里可是云集了全盛京最美丽的女子。”
“谁若不知道烟月馆,可是白来盛京走了一趟。”富商笑眯眯地打了个酒嗝,眼神渐渐迷离,在这风恶雪冷的夜里,想一想青楼韵事,也不失为一种享受。“烟月馆可是云集了全盛京最美丽的女子,可谓群芳之国,而楼里艳压群芳的,还是花魁紫烟姑娘。”
另有一个中年男人随声附和道:“听说紫烟姑娘倾国倾城,就算全天下的红颜加在一起,美得也不及她的一根手指。只可惜,这样的绝色美人,我至今也未曾见过一面。”
那中年富商取笑道:“也不看看你是什么身价,大爷我在盛京里也算数一数二的富户,去了烟月馆十几趟,至今也没见过紫烟姑娘的芳容,只是远远瞥见了她跳舞时的样子,当时我就在想,倘若要我将所有积蓄交出来,只为看她一笑,大爷我也毫不犹豫。”
一旁荣安听富商说得如此夸张,不禁插嘴道:“兄台你说的是真是假,世上真有如此美丽的女子吗?”
那富商嚷嚷道:“看你小子衣着不俗,入了盛京之后不妨去烟月馆看看,你小子可走运了,后天晚上,烟月馆会有紫烟姑娘一年一度的独舞表演,到时候你便知道我说的是真是假了。”
离荣安不远的一个读书人说道:“来往盛京的商旅中,无论是从京城来的茶叶丝绸商人,还是从西方俄罗斯来的珠宝商和传教士,在看过紫烟姑娘的舞蹈之后,都异口同声地称赞,如此倾城之舞,恍非人间所有。而见过紫烟姑娘容貌的人,却口口声声说自己看到了跌入凡间的仙子。”
荣安看了看马尔赛,对他说道:“反正来了盛京,我们不妨去看看那位传说中的紫烟姑娘究竟是何方神圣。”
马尔赛瞪他一眼,低声道:“你小子可别忘了正事。”
倒是容若微微笑道:“反正谈判之期尚早,荣安你要是想好好玩玩,便去吧。”
荣安脸上乐开了花,“大人就是通情达理。”
客店里的其余客人也都是时常往来盛京之人,自然听过烟月馆紫烟的艳名,此刻三三两两地讨论着,都沉浸在了美丽的幻想之中。
正当众人欢天喜地地聊天时,客栈的大门被人推开,一个疯疯癫癫的老头闯了进来,老板一看,便迎了上去,关切地问道:“赵老倌,判书下来了吗?”
那赵老倌忽然双眼通红,大声嚷嚷道:“什么狗屁判官,我家女儿白死啦,天杀的那群王八蛋,官官相护,这年头还让不让我们百姓好好活了!”
容若见那老汉神色凄苦,似蒙了莫大的冤情,不由得向旁边的客人低声问道:“这老大爷怎么了?”
那客人说道:“唉,赵老头的女儿让萨亲王的儿子给糟蹋了,之后便自尽了,赵老头为了给女儿讨回公道,走了不少衙门,可他要控告的是萨亲王的儿子,哪个衙门敢管这档子事,谁不知道在这盛京里,萨亲王的势力最大。”
老人的嚎啕声在客栈里响起,所有人都怔住了,屏息无语。方才那中年富商露出不忍之色,走到找老头身边,递给他一些银两,道:“你看开点吧,在盛京里,有谁敢得罪小王爷,你这般大张旗鼓地状告小王爷,可能早就被盯上了,拿着这些钱赶快离开盛京吧,走得越远越好。”
赵老头已哭得声嘶力竭,哑着嗓子说道:“那我女儿的仇咋办!”
富商道:“还能咋办,忍者呗。人家可是小王爷,萨亲王就是这盛京里的皇帝,谁敢得罪他。总之这年头只要有权利,就能一手遮天。我们这些小老百姓,但求有个安稳日子就够了,哪里还能管什么公道。”
老头的脑袋立刻耷拉下来,兀自低声嚷嚷道:“老天爷什么时候能开开眼,给我们穷人一条活路,让那些害死人不偿命的畜生得到报应!”
恶毒的咒骂很快就淹没在窗外的风雪中。容若看着老头凄惨的样子,不禁皱眉,低声对佟国纲道:“佟大人,萨亲王在这盛京里果真是无法无天吗?”
佟国纲道:“他在盛京用兵多年,声明不佳,只不过山高皇帝远,一直没有人来管他。如今我们既然来了,该好好肃清这盛京的风气,让萨亲王知道,盛京之外,还有皇上。”
“大人所言甚是。”容若喝了一口酒,只觉得一团烈火在胸臆中燃烧。
他望向窗外呼啸的风雪,大片夜色侵凌而下,天地间陷入了一片黑暗。可他却清楚地知道,无论多么大的风雪,也吹不灭人们心里的那一团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