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容若回到京城以后,才发现千家万户已化作玉树琼花,初雪微凉,红梅新绽,脉脉寒凉催落了满树梧桐,巴掌大的叶片已然焦枯成透明的黄色,悠悠荡荡地飘下来,在风里盘旋了几周,沾在他的斗篷上。
城墙上苔藓斑驳,粘着一层薄霜,远方丹楼十里,锦宫叠云,什刹海旁杨柳已凋,松柏却翠绿如昨,桥上街上人流如织,酒肆喧嚣,渲染着京城的万千繁华。
小福从马车里探出小脑袋,笑哈哈地道:“公子,我们终于回家了。”
自灵山分别以后,容若亲自将小福领了回来,又嘱咐武氏夫妇将心童送回了少林寺,葛拓要去黑龙江,回到赫哲族领地,便跟随容若借道京城。此外,杨镇枭、卫子墨和白璎珞也随容若一起入京。
容若掀开车帘,又怕卢雨蝉受凉,立刻放下,卢雨蝉身穿一身雪羽貂裘,拥着紫金手炉取暖,她的面色还很苍白,人也瘦了不少,好在有癸阴瞳临行前赠与的丹药,这一路上她才不致病发。
容若道:“回到京城你就去我家住下,我让薛太医再给你诊治一番,薛太医是当今国手,上次你的箭伤就是他治好的。”念及此,他不觉又是一阵愧然,卢雨蝉多次舍命相救,这份恩情,要他如何回报。
卢雨蝉星眸含笑,一切听从容若安排,她精神不济,不久便又沉沉睡去。
马车入城之后,小福立刻催车夫停车,城门不远处,懿贞披着狐裘,站在桥头遥遥相望,见到马车驶入,匆忙带着管家萨仁和丫鬟青窈走了过来。
容若见到额娘,心中温暖,拉着额娘的手叙了一番话,懿贞见容若面色不佳,清瘦了不少,眼里满是心疼的神色,抚了抚儿子的脸颊,道:“额娘给你炖了补汤,回家后可要好好调养一番。出门在外这些日子都瘦成这样了,一定吃了不少苦吧。”
容若眯眼笑道:“孩儿是想额娘想得苦。”
懿贞笑道:“净会嘴甜讨额娘开心。”
这时杨镇枭已领着一众晚辈出来了,白璎珞还留在车里照顾卢雨蝉,懿贞对杨镇枭微微笑道:“师兄,这次多亏了你,我看了信才知洛阳之行出了状况,好在有你一路护持,容若才能化险为夷。”
杨镇枭道:“此行确是出了些状况,回去后我再和师妹详说。”
众人一齐上了马车,车驾驶回了纳兰府,容若让出渌水亭畔的相思阁给卢雨蝉养病,那处宅院乃是婉嫕在纳兰府的住所,清幽雅致,卢雨蝉在那里养伤,心境也会开阔些。
懿贞得知前因后果,亲自照料卢雨蝉日常起居。婉嫕奉召回宫后请来了薛太医为卢雨蝉诊治。由于卢雨蝉曾为容若挡过一箭,旧伤刚愈,又添新伤,薛太医也觉十分棘手,只得全力施为,先开几副方子固本培元,至于具体的治疗寒毒之法,薛太医还需与其他太医商议。那几副药方里全是珍贵的药材,有几副还是御药房才有的药,好在明珠曾做过内务府总管,在宫中人脉广阔,加上婉嫕的面子,御药房的人才肯让出那几味药。
薛太医开的方子果然奏效,卢雨蝉刚服了两剂,脸色便有所好转,加上杨镇枭每日以火云真气为她驱除寒毒,过了两天,她已可以下床走动了。
这一日卢雨蝉感觉身子好了些,便屏退了侍女,一个人来到园子里散步。
纳兰府的庭院都是福晋一手布置的,可谓匠心独运,便如丹青妙笔绘制而成,望之令人心旷神怡。
院内秋菊残香,竹影沁心,鸟声聒碎,林风荡漾。游廊纵横,直与远处大湖边的曲桥水榭相接。举目遥望,那大湖碧波浩荡,似与江河相通,沿岸垂柳披拂,花影横斜。
廊上的大理石砖镶着铜边,光可鉴人,一尘不染。两旁的扶手和坐栏均用素绸缠裹。
卢雨蝉披了一件绵绒斗篷,素衣淡裙,未施脂粉,别显一份清新之美。她久病缠身,如今一身功夫也废了,终日只觉浑身一丝力气也无,昏昏欲睡,不由得心情欠佳,脸上的笑容也渐渐被愁思所取代。
她斜倚着玉栏杆,身旁梅花妆衣,映出她淡淡的惆怅。
她一直想做一只展翅高飞的白鹭,可如今却折了羽翼,再也飞不起来了。
可她却不曾后悔。
就算一辈子被关在笼子里,只要还可以看到他的笑脸,那便是她最大的安慰。
出神之际,就见懿贞在侍女的陪伴下施施然走来,笑道:“卢姑娘,此时已入了冬,你身子单薄,万万不可受凉。”
“多谢夫人挂怀。”卢雨蝉欠身福了福,却被懿贞扶起,“卢姑娘不如与我去楼上品茶可好。”卢雨蝉点点头,便陪着懿贞上了阁楼。
懿贞嘱咐青窈将炉火烧得旺些,室内顿时暖意融融,卢雨蝉解下轻裘,微微笑道:“多谢夫人安排得如此周到。”
懿贞道:“卢姑娘为了救容若而受伤,我自当倾力照拂。”说到这里,她微微抬眼打量着卢雨蝉,见这姑娘好似一朵清水芙蓉,未染尘埃,不由得生出喜爱之情。
卢雨蝉察觉她目光有异,垂下头去,浅笑如花。
“这是上好的花茶,请卢姑娘品茗一番。”懿贞拿出一只小小的四寸泥炉,放进去几块略带绿意的木炭,架起了一个形制古朴的霰釜,然后打开一只陶壶,将水倾入釜中。不一会,水面上就起了一层细微的水沫。
她脸上带着优雅的笑容,拿出一只瓷做的茶罐,开始点茶。
卢雨蝉不觉被她雍容华贵的风仪所吸引,默然出神。
懿贞微笑地说道:“卢姑娘不必拘束。”说罢递给卢雨蝉一杯茶。卢雨蝉略通茶道,举起茶杯,分三口将茶喝完。
茶香逆人而来,微苦的气息,似是如雨中隐秀的群山。
懿贞和蔼地笑道:“卢姑娘几次三番搭救容若,我这做额娘的心中也甚为感念姑娘的恩情。姑娘秀外慧中,温婉端庄,似姑娘这般优秀,只怕早已许了人家吧。”
卢雨蝉未料得她会有此一问,不由得羞红了面颊,垂首道:“雨蝉蒲柳之质,实不敢当夫人谬赞,婚姻之事,雨蝉尚无打算,全凭父母做主。”
懿贞目中现出一丝喜色,道:“姑娘还请恕我唐突,非我这做额娘的自吹自擂,容若文武全才,出身世家,又深得皇上器重,这孩子从小心地就好,待人宽和,不知姑娘觉得容若这孩子怎样。”
卢雨蝉隐隐猜到懿贞的用意,柔声道:“纳兰公子自是十分出众,是一个真正的君子。”
懿贞朗朗笑道:“既然如此,若我想要姑娘做我的儿媳,不知姑娘意下如何。”
“夫人……”卢雨蝉微微一惊,矜持不语,不知该如何作答。她心里的确是喜欢容若的,却又不好启齿。
懿贞笑得和煦,目中若有深意,道:“同为女子,姑娘的心意我又怎会不知。若非情真意切,姑娘便不会为容若做出这般的牺牲。”
卢雨蝉也是敢爱敢恨的女子,便不再隐瞒,道:“我……我的确喜欢纳兰公子,能成为他的良朋知己,雨蝉此生于愿足矣。”
懿贞道:“我知道容若与沈姑娘的事,但那都已过去了,沈姑娘留书绝然出走,她与容若的缘分早就断了。虽然容若现在对她念念不忘,可再深的感情终究抵不过时间。容若终有一天会看淡他和沈姑娘的感情。他需要的是一个体贴的妻子。”
卢雨蝉沉默半晌,神色有些黯然,她知道容若对沈宛的感情,那是海枯石烂的誓言,又怎会如此容易就淡忘?
懿贞劝慰道:“一个女子一生最重要的,便是找到一个可以托付终生的男子。”说到这里,她的目光越来越柔和,深邃的眼睛倒映着冬日里湛蓝的天空,似在追忆着遥远的往事。
“若遇到自己心爱的人,那是上天赐予的缘分,因缘由天定,你们是月老用红线牵在一起的佳偶,便注定了一辈子的缘分。我相信,容若只有娶你为妻,此生才会幸福。”
卢雨蝉道:“多谢夫人美意,雨蝉明白了。”
懿贞拉着她的手笑道:“如此我便放心了。”
容若回到京城的第二日,康熙便下旨将他诏入宫中。自从鳌拜被除后,皇上羽翼渐丰,满朝文武无不归心,当此三番之乱之时,康熙果断决定以朝廷现有的兵马与三藩背水一战。
三藩据地为王已久,若再放任他们,终有一日将成为朝廷大患,再不受朝廷管辖,成为国中之国。索性趁三藩大器未成之时骤然发难,一来可以攻之措手不及,二来也好借此次之战,扫清三藩心腹。
容若知道皇上的用心,只恨自己迟迟归来,未能助皇上一臂之力。京城甫一入冬,气温便骤然下降,容若自小怕冷,故此已披上了一件雪白的貂裘,脚下踩了鹿皮靴,可他却并不觉得寒冷,只因心中有一团火在燃烧,烧得他的血液都要为之沸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