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雨蝉淡淡一笑,收功敛息,用袖子轻轻擦拭容若额上的冷汗,“我终于成功了……纳兰公子……”她行功完毕,心力不济,此时却大喜过望,忽觉眼前一黑,即刻陷入晕厥,倒在了床头。容若体内的毒性刚刚拔出,此刻虚弱得如同初生的婴儿,昏倒在卢雨蝉的身旁。
夜色更沉,幽静而绵长,在淡淡的绿意中沉浮。
这一觉极深极沉,直到第二日晨曦微露之时,容若才悠悠醒转,回忆起昨夜的一切,脑海中只掠过沈宛一缕哀伤的笑容,不绝心中一动,想要撑着床沿站起。
他忽然被一只手按住,抬眼一看,就见顾贞观一直守在自己的榻前,脸色有异,疑惑地问道:“顾兄,昨夜发生了何事,我一点也记不起来了。”
顾贞观道:“真的一点印象也没有了吗……昨夜卢姑娘以乾坤圣法的功力为你驱毒,如今你身体已经无恙了。”
见容若怔忡,顾贞观解释道:“乾坤圣法类似嫁衣神功,只有卢姑娘事先修炼,再将内力疏导给你,方能助你解毒。”
容若忙道:“卢姑娘现在如何?”顾贞观低头不语,容若见他神色有异,急忙握紧他的手,继续追问:“顾兄,你我兄弟相称,望你有什么事不要瞒我。”
顾贞观沉默片刻,终于说道:“卢姑娘功力不济,勉强修炼乾坤圣法已是犯了大忌,为你行功疗毒之后,心脉大损,寒毒侵体,只怕……”
容若只觉血液冲击着大脑,轰得一声眼前一黑,随即他不顾顾贞观的阻拦,来到了卢雨蝉的住处。
只见骆绮芳和婉嫕守在门口,婉嫕看到顾贞观陪着容若前来,急忙跑过去扶住容若,柔声道:“容若哥哥,你感觉身体好些了吗?”
容若焦急地道:“婉嫕,卢姑娘现在怎么样了?”
婉嫕安慰道:“卢姐姐虽然被寒毒侵体,好在有一丝强劲的真气护住了她的心脉,暂时无恙,如今掌门人正在屋内替卢姐姐运功。”
容若还是不放心,立在门口翘首张望,骆绮芳悄然走到顾贞观身边,问道:“宛儿丫头找到了吗?”
顾贞观低声道:“还没有,不光是宛儿,就连二叔也失了踪,从昨夜就再没见到。”
骆绮芳心中疑惑,嘱咐道:“这事先不要告诉容若,我已让毅夫去打探,二哥和宛儿的失踪,没准和灵山派有关,先去找他们要人再说。”
容若惦念卢雨蝉,骆绮芳和顾贞观的对话根本未闻,不多时,门扉打开,癸阴瞳在雪仙子的陪伴下走了出来,容若急忙问道:“掌门人,卢姑娘怎样了。”
癸阴瞳微微垂目,却掩不住目光中的惋惜之意,沉声道:“你放心,她的命是保住了,只是却落下了隐疾,日后免不得要受寒毒之苦。她为你强行逆转经脉,冲破死关,已然超越了极限,是以圣法反噬之力尤为强劲,若非有人以高深的内力护住她的心脉,她此刻只怕已经死了。如今她能活下来可算是一个奇迹,只是她的一身武功也就此废了。寒气侵袭她的双腿,她以后每日最多只能行走两三个时辰,不可再受寒凉,否则性命堪舆。日后还需悉心调养,虽再无康复的可能,也可确保寒毒不再恶化。”
她一口气说了许多,可每一句话都如同一把利刃,狠狠地剜进容若的心里。
容若扶住门框,胸臆中痛如刀绞,体内气血骤乱,忽然喷出一口血,洒在他衣襟上。
他顾不得额前发丝散乱、白衣染血,忽然踉跄地奔入了房内,跪倒在卢雨蝉的床头。
床榻上,她的脸苍白的透明,仿佛只是一汪流动的薄薄的水晶,只要用手轻轻一碰,就会碎成千片万片。
那细若春山的眉黛轻轻皱着,凝结了一缕倔强的心事,嘴角却含着释然的微笑,却宛如一道弯折的月光,刺痛了容若的双眼。
容若忽然觉得喉咙苦涩,仿佛吞了一枚苦果,轻轻握住她冰冷的手,伏在她的身旁黯然流泪。
“你为何要这样……我根本不值得你这样做!”
原本清朗的声音变得喑哑,他哭得如同一个无措的孩子,那些盘桓在他心头的抑郁、痛苦、自责、迷惘在此刻爆发。
如果这一切是一场错,那么他宁愿承担所有的罪责,为抹去她眼中的伤痛,他宁可付出灵魂的代价。
他病体初愈,如今悲伤过度,不消片刻便又晕了过去,顾贞观只好将容若安置在房间里。
顾贞观询问了癸阴瞳沈宛失踪之事,癸阴瞳据实以告,此事和灵山派无关,顾贞观不由得生出担忧之情,虽说二叔武功高强,但灵山乃凶险之地,他放心不下,便领着其余众人一起去寻找沈宛父女的下落,只留下婉嫕和白璎珞分别照顾容若和卢雨蝉。
过了大半日,容若方再度醒转,他醒来时天已黑透,一弯上弦月幽幽挂在天边,光芒如深秋之萤,半明半灭。
婉嫕正用手帕擦拭着容若的脸颊,见他醒来,露出喜色:“容若哥哥,你终于醒了。”
容若揉了揉脑袋,想起卢雨蝉的境况,不由得黯然神伤,婉嫕知道容若心里的愧疚和难受,也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就陪他一起坐着,二人沉默了半晌,容若才开口道:“婉嫕,我怎么没有看见宛儿,她去哪里了?”
婉嫕知道这件事瞒不了容若多久,索性对他和盘托出:“自你醒后宛儿姐姐和她爹爹就不见了,顾大哥和卫大哥他们已经去找了。”
见容若双眉紧锁,婉嫕急忙道:“容若哥哥,你别担心。”
容若知沈宛必会守在自己床前等自己醒来,可如今她不在,还失了踪,他当即知道定是发生了什么事,便再也坐不住了,支撑着初愈的病体,踉跄走向屋外,婉嫕见状,急忙将他扶住,道:“容若哥哥,你要出去,我和你一起去。”
容若点点头,任由婉嫕扶着自己走出枫红小筑,他此刻五内如焚,既为卢雨蝉难过,又为沈宛担忧,那滋味比之曼珠沙华之毒的折磨还要难过百倍。
二人沿着山路一路行去,四周夜色阒然,渺无人踪,容若只觉天地茫茫,沈宛便好似一滴容若夜色里的露水,再难寻芳踪,不由感到一阵寒意袭来——倘若她真的不见了,自己又该去何处寻她?
他心头一震,大声呼喊道:“宛儿,宛儿!”未听回音,不禁又暗自寻思:“宛儿一心要救治我,可她自己身上的毒又有谁去替她解?难道她早已存了必死之念吗?”这念头一浮上来,容若只觉一颗心都要冻结成冰,倘若如此,宛儿失踪便说得通了。
想到此节,容若立刻加快脚步,往灵山的最高处赶去,他知道,在思念自己的日子里,宛儿时常一个人来到哪里,将写着自己名字的枫叶从崖顶洒下去。说不定去了那里,就能见到宛儿了。
不多时婉嫕便扶着他来到了灵山最高的一处山顶,二人发现前方一处断崖边人影幢幢,走进一看,只见顾贞观、卫子墨、武氏夫妇还有张天师都围在这里,而席锋扬则呆立在原地,望着光洁如镜的崖壁发呆。
容若仰头望去,登时一惊,只见崖壁之上刻着一行小字,正是沈宛的笔记。
“白玉帐寒夜静,帘幙月明微冷,两地看冰盘,路漫漫,恼杀天边飞雁,不寄慰愁书柬,谁料是归程。”
这首词做的哀伤凄婉,字里行间流露出万般不舍与无奈,容若看得明白,惨然道:“她走了……她终究还是走了,原来先前她和我说的那番话,并不是没有来由的,她竟一早就做了打算要离开!”
容若眼眶泪水充盈,望出来模糊一片,依稀若见悬崖尽头有个人影徘徊,似是沈宛化作了一只白蝶,飘然远飞。
他越想心绪越乱,身子摇摇欲坠,好在有婉嫕扶着,没有跌倒。婉嫕咬着嘴唇,泪如走珠,她何曾见过容若哥哥如痴如狂,心下大为担忧,哽咽地说道:“容若哥哥,你不要这样。”
顾贞观和卫子墨纷纷抢上一步,站在容若身旁,卫子墨道:“纳兰大哥,你别慌,有什么事对我们说罢。”
容若看着他,眼神渐转柔和,道:“宛儿她自知所中的毒无法化解,便离我而去,为的便是不让我伤心。她怎么这么傻,一个人离开。”
顾贞观道:“你放心,既然二叔不在这里,定是陪着宛儿一起离开了,二叔医术通神,有他在侧,可保宛儿一时无恙。你日后慢慢去寻,总会寻到宛儿的。”
容若也觉自己太过失仪,于是调整情绪,道:“你们说的是,我曾说过,倘若有一天她不见了,上穷碧落下黄泉,我也一定要找到她。”
骆绮芳道:“宛儿一定也还记得你这番话,她会好好守住你们的诺言。容若,为了宛儿,你也要快些振作,姐姐知道你是一个真正的男子汉,定不会被眼前的挫折打倒。”
容若道:“骆姐姐说的是,方才是弟弟失礼了。”
他见席锋扬一直痴痴凝望着那首词,道:“席公子,宛儿她……”
席锋扬眉毛一横,打断他:“我知道她一直都只想着你,不过我还是不会放弃,这次我定要比你先找到她……”说罢他身形一动,已跃到了崖对面的山路上,匆忙向山下奔去。
顾贞观道:“容若,既然宛儿走了,我们明日一早也上路吧,东皇龙一的伤快好了,若他到时反悔,我们想走也走不了了。”
容若道:“如此也好,卢姑娘身体虚弱,我要快些带她回京城,让薛太医好好诊治。”
顾贞观道:“那我们明日便分道扬镳吧,我去一趟湖州,看看能不能找到二叔和宛儿。”
容若点点头,暂放下满腹心事,与众人惜别。
第二日一早,灵山派的人为容若等人准备了马车和行李,礼数倒十分周全,容若知道这全都是癸阴瞳的好意,心中感激。
临走前,癸阴瞳交给容若一瓶丹药,嘱咐他在回京的路上给卢雨蝉服下,对她的伤大有裨益。
容若接过药瓶,郑重地道:“此行多谢掌门人相助,容若铭记于心,不敢或望。”
癸阴瞳素净的玉容上带着淡淡的怅然,“公子也曾有恩于我,些许小事,不足为报。我须提醒一句,公子虽是惜花之人,却终究无法永远将花朵留在枝头。休说生生花里住,惜花人去花无主。”
她语声空灵,宛如奇异的吟唱,带来了扰动灵魂的回音。
容若望着满山花色,幽幽叹道:“多谢瞳姑娘提点。”
癸阴瞳又对婉嫕说道:“小公主,与你同来的那位耿世子昨日已和洛阳王一起离去了,他曾嘱托我让我代他与你告别。”
婉嫕愣了愣,想到自己来到灵山后这些时日只忙着照顾容若,竟未曾再见那位公子一面,不由心怀愧疚,淡淡地道:“我还未来得及道谢,这是我的不是。”
癸阴瞳道:“耿世子走前曾说过一句话,他说总有一****还会与公主再见。”
婉嫕天真地笑道:“是啊,我也想再见见他,要当面好好谢谢他。”
看着她一派天真的神色,癸阴瞳暗自摇了摇头。
她放下心思,张口想要再对容若说些什么,可最后却只淡淡地说了一句“珍重”。
癸阴瞳目送着容若登上马车,车马辚辚,最终远去。
她抬头,试着露出了一丝笑容,她本已忘记了该如何去笑,可此刻,她脸上的笑容却很美,宛如梦境。
秋山空寂,玉树凋伤,他来时携了明媚的阳光,去时却带走了满天的彩云。
仿佛他不曾来过,仿佛这一切只是一场梦。
恍然回首,唯有烟雨依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