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庙座落在月宫圣湖之畔,月下的圣湖泛着神秘的银光,清幽冷寂,宛如明镜,厚厚的水雾垂拂缭绕,衬得整个湖面亦幻亦真。
神庙之中火光暗淡,然而却有一片幽寂清冷的星光从宫殿的穹顶无声洒落。抬眼望去,只见穹顶宛如一方浩瀚的天宇,延绵无际,无数枚细小的明珠镶嵌其上,光芒流转,璀璨绚丽。
这些明珠虽然镶嵌在穹顶上,然而却以肉眼难以察觉的速度缓慢移动着,明珠实际对应着天上的星辰,星辰运转,牵动明珠行迹,从中可以观测形象,占卜星辰,从而得到预言。
月至中天,月光透过屋顶的一列小孔,投照在一个男子的身上。
月光照在他的身上,照出的,却是一道苍白而寂寞的影子。
大理石地面光滑如镜,容若觉得自己仿佛走入了一个琉璃世界,周围星光熠熠,浩瀚如海,而他却变成了茫茫大海中的一只小纸船,不知会驶向何方。
前路隐藏在璀璨的星光里,他却只能凭着感觉前行。
终于,路的尽头,他看到了王座下的那个人,遗世独立,似乎在独自承受着来自远古的寂寞。
那个人盛装华服,风仪无双,只此一眼,便已永生难忘。就算容若自己,也已深深为此人折服。
那个人就宛如九歌中的神袛,以高傲的姿态审视着世人。
他身上的每一重衣,分别用深浅不一的白色绘出栩栩如生的花纹:日升、月恒、星辰、飞龙、舞凤、风云、雨露、神鸟。下裳也分为九重,以极为精致的手法绣着大地、山峦、河流、海洋、藤蔓、文藻、宫室、花木、百兽。
衣画,裳绣,以象天地之色也。
而他的相貌,清俊如神,苍广如天。
然后,他深邃的声音响起,应和着冥冥星光,宛如吸纳了诸天华彩。
“成礼兮会鼓,传芭兮代舞,姱女唱兮容与,春兰兮秋鞠,长无绝兮终古。纳兰公子可知,只有很少的人,才可以站在你现在的位置。大部分的人,根本无法通过你刚才走的路,他们会迷失在这漫漫星空之中,可公子却对此并不陌生,只因公子受到了星辰的指引。”
容若微微一怔:“东皇阁下邀在下前来,莫非就是为了走这条路?”
东皇龙一似笑非笑:“非也,本座只是想听一听纳兰公子的笛声。”
容若看着神庙里漫天的星光,只觉得自己仿佛置身在浩瀚的宇宙中,只叹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阴者百代之过客,沧海一粟,萤火皓月,彼端的星空便如同一条无法逾越的银河,忽而心中感慨,似有无限哀愁。
于是他将短笛轻轻横在唇边,一曲笛声曼妙悠长,曲调中透出一种难以言说的优雅、悲伤,宛如一幅在记忆中忘怀已久的图,虽已褪色,但偶然回想起来,却是无尽的追缅与凄伤。
一曲奏罢,容若轻轻叹息了一声,收袖而立,他的脸上却带着淡淡的哀伤,仿佛在为群星的陨落而叹息。
东皇龙一拍掌赞道:“此曲雍容古雅,似是《郁袍轮》,春日迟迟,草长莺飞,君子沐于春台,感花叶飘零,彩云流散,鼓琴而作,乃有怜惜众生,愿其常保青春之意。故闻奏《郁轮袍》者,不杀,不怒,不怨,仁爱忠厚,惠及草木,借春之勃勃,惜天下之生灵。”
容若道:“既然东皇阁下了解曲中深意,该当广施福泽,惠及苍生。阁下既为知音,当与天下人共闻此德美之曲,沐其荣光,追享天道。”
东皇龙一若有深意地笑了笑,摇头道:“极乐天韵,魔音万千,如此美妙的音乐,究竟是魔,还是道。乱世之中,魔与道的界限早已被世人淡忘,在这风云末世,它又将为天下苍生演奏怎样一首安魂之曲呢?”
容若心中一震,从刚进入神庙那一刻,心里的不安终于得到了证实——眼前这个神袛一般的人,倘若他要问鼎天下,又有谁可阻拦?
容若眉峰一震,道:“听闻东皇阁下已得天道,超脱世俗,又何必再重归红尘,染指烽烟?”
东皇龙一的目光最后落在了容若的身上,那一刻,容若似乎觉得重重夜色侵凌而下,化作一张网,将他紧紧锁住。
“天道?纳兰公子可否告诉我,何谓天道。”
容若道:“纵横六界,诸事皆有缘法。凡人仰观苍天,无明日月潜息,四时更替,幽冥之间,万物已循因缘,恒大者则为天道。然而在我眼中,天道乃是一种心境,一种灵魂上的升华。超脱物外,寻求心灵的平静,还有对万物的博爱。”
东皇龙一摇了摇头:“在我眼中,天道却并非公子所言。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高者抑之,下者举之,有余者损之,不足者补之。天道远,人道迩,非所及也,何以知之。真正的天道,好比鲤跃龙门,只有绝对的强者,才可以凌驾于万物之上,才可以脱离六道轮回,脱离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之苦。真正的天道,是由无数的鲜血和白骨堆积而成,是盛开在骷髅上的繁花,是天地劫灭后的最后一瓣雪,是为末世而哀泣,为孤独而歌唱,为死亡而欢笑。”
“一将功成万骨枯,这就是阁下眼中的天道吗?”容若目光一动,握紧了双拳:“难道阁下的道,是铺陈在万众生灵之上的痛苦,阁下就要踩着这条血路,通往碧落天堂吗?”
东皇龙一道:“不错,唯有天下大乱,我才能以这片大陆为画板,以世人的鲜血为彩墨,绘制出最辉煌壮丽的传奇。这个混混沌沌的世界,早就需要重锤一击,粉碎所有的邪恶和蒙昧,重塑洁净无垢的生命。”
容若咬牙道:“你真是疯了。”
东皇龙一却并未动怒,脸上带着春风般和煦的笑容,“纳兰公子错了,像公子这种神仙般的人物,难道就甘愿与世俗同流,弄得满身污秽吗?我若要倾覆乱世,还需要公子相助。不知公子可愿与我携手,接受这项神圣的使命,重塑一个完美的大地?”
容若冷笑道:“东皇阁下太高看在下了。”
东皇龙一道:“你能穿越漫漫星空来到我面前,这便是神的指引,我说过,从来没有人能穿越那片星空,而你却做到了,只因你的灵魂纯净无垢,所以你看到的东西,也是最干净的。我正需要你这样一个人,与我联手。”
他的声音似乎来自彼端的星空,飘忽不可捉摸。
容若看着他的眼睛,只觉得自己仿佛坠入了一片灿烂的星空。
“东皇阁下,恕我直言,你已入魔。你方才已承认,魔与道的界限已经模糊,就连你自己也分不清。你以为你追求的是天道,却不过是魔道罢了。”
东皇龙一面色一变,眉宇间凝结了一缕肃杀。
容若道:“真正的天道,是创造,而非毁灭,是守护,而非掠夺,是包容,而非独武,是仁心,而非残暴。”
东皇龙一冷笑道:“你说的只是庸人的想法罢了。纳兰公子,你是良才美玉,何必让尘土蒙蔽了你的光辉。”
“我再给你几天的时间考虑,倘若你不答应,就永远留在灵山吧。”
他声音消失的时候,人也已经消失了,仿佛融归了浩渺的星空,化作了亿万可星辰,重归九天,俯视尘寰。
容若看了一眼这空荡荡的神庙,便转身走了出去。他是绝对不会答应东皇龙一的要求的,绝对不会。
他有他自己的使命,出身贵胄之家,出生时就已注定了一切,由不得他选择,更由不得他逃避。
所以一直以来,他都认为自己的血液是他永远也无法摆脱的羁绊,只要身体里流淌着皇族贵胄的血,他就不得不履行他的使命,开疆辟土,斩将夺旗,封王拜相,为此他还必须要参与到尔虞我诈、勾心斗角的世界里。
这是他所不愿,却不得不从。只因他毕竟是一个人,无法脱离这最残酷的现实。
而如今东皇龙一的许诺,却给他提供了一个逃离现实的契机,只要他答应,他就可以挣脱一切束缚。
然而那也意味着沦入魔道,他一直都相信这个世界是美好的,是需要被守护的,一切的生命都值得尊重,而不是东皇龙一眼里的草芥。他还需要帮助皇上去平定叛乱,实现他们的理想和抱负,还天下百姓一个清明的政治。
为了长久以来坚持的一切,他无论如何也不能放弃。
所以他绝不会向东皇龙一屈服,绝对不会。
容若走出神殿之后,就来到了圣湖畔的一处花海。他的眼前,竟然是一大片红色的花朵。
月色下,那一簇簇鲜红而高挑的花朵在他的视野中铺陈开来,宛如无际的雪原之上蔓延的烈火。丝绦一般的花瓣柔柔舒展,宛如红色的蝴蝶张开了羽翼,在风中翩翩摇曳。
翠绿高挑的茎秆彼此掩映,交织着舒卷弯翘的花丝,微风吹过,花粉落得漫天都是,就像是淡淡的星辰,洒满整片花海。
他微微怔住,他已不止一次看到过这种美丽而奇异的红花,却至今还不知道这种花的名字。
花丛里沈宛不自觉地张开手,花粉从空中飘落,落在她手上,淡淡的,闪着光。她坐在花丛中,就像是花海中的一只蝴蝶。
容若缓缓走到了花海里,坐在沈宛的身边,两个人,谁都没有说话。
微风轻轻吹起,荡漾起一阵馥郁的香气,缓缓沁入人的肌肤中,令人心旷神怡。
就连这两个满腹心事的人,也禁不住静下心来,呼吸着这香醇的气息。
半晌,沈宛才开口说道:“这种花叫做曼珠沙华,传说此花开在忘川河畔,接引亡灵渡过彼岸。有花无叶,有叶无花,花叶生生相错,永不相见。”
看着这片嫣红的花海,容若的心中忽然涌起淡淡的悲伤,低声喃喃:“花和叶的永不相见,就像命中注定错过的缘分。那一团团看似妖艳的火红却让人感受到死亡的气息,完美的外表却无法掩饰惨淡的灵魂……这就是曼珠沙华。”
听着容若悲伤的叙述,沈宛的笑容逐渐黯然。在这片绚烂的花海中,一切都在绽放,只有她的笑容无法盛开。
“这些花守护的,永远只是一次又一次的错过,彼此相守、彼此相知、却彼此两不相见。纵然悲哀,也是见证了最真挚爱情的存在……曼珠沙华,是不被祝福的花朵。就像……就像我们的爱情一样。”
容若侧头看着她。花海在夜风中起伏,宛如卷起的波涛。她就坐在他的身边,轻轻抱住双肩,茫然望向远方。
那一刻,她的身影是那么单薄,仿佛一只受伤的蝴蝶,停栖在茫茫沧海之上,无法飞跃。
容若的心在轻轻抽搐,他忽然觉得自己很失败。一直以来,他究竟为她做过些什么?让她一次次伤心,然后再一次次安慰她吗?让她一次次受伤,然后再为她求取幸福吗?
是谁,安排了这样的命运,一定要让他在她哭泣的时候才能出现。
是谁,错过了万千因缘,拼尽全力去守护的东西,却碎成了遍地晶莹的尘埃。
到如今,该是他亲手将这些尘埃拼凑起来的时候了。
他发誓,不会再让她伤心难过,这一次,他不会妥协,不会放弃,他会带着她一起离开,执子之手,相忘江湖。
“宛儿,就算全天下都不祝福我们,可我们也要祝福彼此。你答应过我,无论如何,都不会放弃。”
“可是,我们真的能对抗命运吗?”沈宛的眼眸里闪烁着淡淡的哀痛,事实上,她的心此刻也痛得仿佛快要撕裂一般。阴月宝典的魔功已然反噬,她没有做到忘情弃爱,就必须要承受锥心之痛。
可她的脸上,依然挂着柔婉的笑容,仿佛花瓣上的露水,晶莹着带着浅浅的新凉。
容若坚定地道:“一定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