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羡鸳鸯不羡仙,只慕野鹤只慕闲。”
这是义兴郡国山县一家名为“羡仙楼”的茶馆门前镌刻的一副楹联,单从楹联来看,这间茶馆的老板应该是位既有学问又讲情调的世外高人,但实则恰恰相反,茶馆老板是个俗得不能再俗的势利商人。老板姓蒋名鑫,表字多金,人如其名,极其爱财。但不同于普通商人单单追逐利益,蒋老板爱财同时还追求名声。
蒋老板有个不成文的规矩,非春初夏末新茶不收,非义兴自产名茶不供,自称馆中供茶可与朝中贡茶一比。
说起义兴名茶,早在三国时期便有国山舜茶名著江南,两晋时期则有阳羡紫笋茶可与吴兴龙井茶和吴郡碧螺春分庭抗礼。当下义兴名茶主要有荆溪云片、善卷春月、竹海金茗和阳羡雪芽。这四味茶也是羡仙楼的主供茶品,除此以外,为了迎合女茶客,蒋老板还专门聘人从民间精选并调制了四味花茶,分别为菊花、茉莉、牡丹和百合。
每逢新茶上市,茶馆里总是座无虚席,然而在非新茶季,茶馆却是门可罗雀。虽说即便如此,蒋老板每季也是赚的盆满钵满,但他志在名利双收,势要将羡仙楼打造成江南第一茶楼,而非单单一间买卖茶叶的茶铺。
为了达成这一抱负,蒋老板不吝重金遍邀名人前来捧场,以图改变茶馆淡季现状。他试过请戏台班子表演,也试过邀得道高僧讲禅,还试过请京城名妓唱曲,但都收效甚微,直到一次不经意的尝试,才让茶客在淡季回心转意。
是何尝试?
一说书先生。说书先生虽年过半百、两鬓斑白,却满腹经纶、口若悬河,“清棚”也好,“雷棚”也罢,所讲故事皆是绘声绘色,无不让人身临其境。
从何而来?
却无人知晓。有人说是茶馆老板花大价钱从洛阳挖来的,也有人说是从两魏逃到梁国来避难的,还有人说是天上神仙被贬下凡间说书赎罪的,总之众说纷纭,但归结起来无外乎隐士高人和落魄书生两种。
姓氏名谁?
竟查无其人!说书人在官府登记姓名为林榕,可无论是江南林氏还是乔迁林氏皆无人与他相识,连旁系族谱也查无此人,显然林榕只是个艺名。但由于说书先生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五旬老人,加上不俗的才学和温婉的性情,官府对其身世便也不再追究。大伙也索性不管他真实姓氏,只取其名称他为榕先生。
榕先生也就此在国山安了家,但他既不娶妻生子,也不开门收徒,只顾写书说书。榕先生每季只作书一本,每月只说书廿场,每场只说一炷香加一盏茶,风雨无阻,雷打不动。从梁中大通六年到梁大同四年,一说便是五年,书中内容也从春秋战国说到秦统天下,从楚汉争霸说到三国两晋。
周鲂断发赚曹休、周处除三害和周玘三定江南,这义兴三周是当地百姓最爱,毕竟连义兴之名都是因周玘三兴义兵而来的。秦之苻坚,燕之慕容,是榕先生执意要说的,起先众人皆不待见,毕竟江南之人对南渡北人已不甚友好,更何况外族胡人。然而茶客但凡听过一章一回,无不为这些胡人的英雄气概所震撼。
如今,说书人的名声已不在名茶之下,但凡哪天茶馆门口挂上了写有书名的木牌,便是无新茶,茶馆内也是座无虚席,甚至是人满为患。尤其是说新书,各个临县的人都会蜂拥而至,馆内连走廊上都是一座难求,连同楼道都被挤得水泄不通,窗口更是黑压压一片。
……
梁大同四年(538年),阳春三月初二,春意浓浓,和风徐徐,纸鸢悠悠,本是农作时节,本该在田间拉犁的牛却在树荫下惬意地小憩,只因本该一同劳作的农夫皆跑去羡仙楼听新书去了。
羡仙楼内,一老者面向众人而坐,从容地摇晃着纸扇,扇面上写有一个苍劲有力的“榕”字,桌上一醒木、一茶壶分置左右,待听得醒木拍桌,茶客纷纷落座,待馆内再无杂声,老者提嗓抑扬顿挫地念道:“名师大将莫自牢,千军万马避白袍!”
订场诗念罢,茶客们便情不自禁地连声呼喊“好!好!好!”其实在场的每位都早就从门口的告示牌处得知今日这场说的是白袍将军,但毕竟白袍将军陈庆之是义兴人,而且还是国山当地人,众人都不由自豪地嚎几嗓子。
只听醒木再次落下,榕先生缓缓开口说道:“话说……”
一炷香又一盏茶后,只见榕先生将醒木轻轻举起,然后在空中稍稍停滞,再急急落下,“啪”的一声响起,将听得入神的众人都惊醒,榕先生随后说道:“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众人这才意犹未尽地散去,有些个突然思量起手头还有急活的更是拔腿就跑。当众人都已离场,却见一个小少年倚坐于窗台之上,迟迟未有动身。
见馆内已无他人,少年人朗声问道:“榕先生,陶真人给陈将军的十六字谶言‘逢山过山,逢水过水。山高不至,水共往之。’不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吗?莫去蒿高山,此处有洪灾,为何白袍将军连这也看不出?”
榕先生摇扇抚须回道:“世人皆知太阳东升西落,却难知何时何地何人遇雨。更何况一来当局者迷,二来形势所逼。”
少年单手撑墙起身,踩着窗沿跃过半丈长的茶桌蹿至馆内,三步并作两步行至榕先生身前,揖礼问道:“那榕先生是否也是为形势所逼?为何不惧旁观者清?”
榕先生手中纸扇为之一滞,但随即继续从容摇扇,哈哈一笑,问道:“小子何意?”
少年念道:“故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前鉴不远,覆车继轨。”
榕先生为之一惊,试探着问道:“小子肚中有些墨水,只是引这曹魏李康的《运命论》作甚?”
少年回道:“林榕林榕,岂非木容于林,木容于林便图不被风摧,您一‘只慕野鹤只慕闲’的归隐之士,却反其道而行,取林榕此名未免太过张扬。”
榕先生哈哈一笑:“你们少年人眼中,是不是但凡不明来历的人个个都是世外高人?”
少年回道:“非也,毕竟并非人人皆为秀木。但秀木为何容林,我思来想去,便在这‘榕’字上,‘木容’,‘慕容’,可对?”
榕先生微微点头赞许,又摇头叹息,心念道:“没想到啊,没想到,隐姓埋名这么多年居然被一个少年郎一眼看穿了,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哈哈释怀一笑,问道:“小子,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见榕先生一笑默认,便也如实报上家门,回道:“吴因,口天吴,口大因。”
榕先生评道:“吴因,无因,叛道离经。大口一张,口悬于天,名里狂傲,命里不羁,好名,好名啊!不过,小子,为人需懂得收敛,处世需懂得方圆,将来方可成大器。”
吴因摇头叹气道:“唉,大器大器,出息出息,这话我奶奶天天说,说我爷爷在世时是朝中重臣,偏偏我爹胸无大志还怕老婆,吴家当下就我一根独苗,光大门楣、传宗接代都全指望我了,我就是听得厌烦了才偷偷跑到你这来听书的。”
榕先生问道:“怎么,不想成大器?那何必来听我说书,我所说之人可皆为大器。”
吴因回道:“可你所说皆是前朝前人前事、今朝他人他事,与我何干,何况,我连自己要成何大器都尚未明了?”
榕先生试探着问道:“周有天子,秦有始皇,汉有高祖,可谓大器否?可欲成否?”
吴因回道:“然也,天之骄子,自然是大器。天下需由天下人掌,姬、嬴也好,刘、萧也罢,慕容也好,拓拔也罢,哪怕张三李四,但凡有德有能者,得天时地利人和者皆可胜任之。但一来我们吴氏从古至今都无觊觎皇位之人,即便大泽乡起义,也是‘大楚兴,陈胜王’,我何故且又何德何能开此先河。二来,身为天子号称坐拥天下,可前狼后虎,天子也不能自由驰骋,好比被捆绑在龙椅之上,如此代价,即便此刻白蛇在前,我也无意挥剑。”
榕先生又问道:“那可曾闻‘管仲者,天下之贤人也,大器也。’可欲成否?”
吴因回道:“确有耳闻。姜尚管仲,吴起乐毅,商鞅张良,诸葛周郎,王猛榕恪,皆为大器。然鞠躬尽瘁,死而后已,非我等自由散漫的凡夫俗子所能为。”吴因故意将“慕容恪”错说做“榕恪”,并非为了强调林榕先生的身份,而是有意卖弄小聪明。
榕先生听罢却是一声叹息,一叹此子锋芒毕露,不识天高,二叹此子确有不凡,却身陷迷途,只说道:“小子,你不该待在这样一个小县,这里只适合像我这样年老思隐图安的人,你该趁年轻去外面看看。在外面,你会明了要成何大器,也会寻得你的因。”
吴因听后,正当沉思,忽闻楼下一小孩喊道:“风紧!风紧!”紧接着这小孩却“哎呦哎呦”地叫苦起来。
一老妪揪着小孩的耳朵厉声质问:“小鱼儿,我家吴因在哪?”
小鱼儿却装傻充愣地回道:“我不知道,兴许在家吧。”
老妪却精明得很,说道:“不知道!那你喊什么暗号!”
小鱼儿听老妪这么一说,张大了嘴巴问道:“啊!你怎么知道我们的暗号?”、
老妪哼道:“我儿子就是负责抓贼的,贼人的暗号我还能不知。倒是你们,好的不学,偏偏学那土匪强盗的黑话。快说,吴因在哪?”老妪正是吴楠之母、吴因的奶奶吴氏。
吴因对榕先生说道:“多谢先生指教,我们后会有期。”才走出两步,却又突然回身对榕先生说道:“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先生便在国山这好生休养。”说罢,翻窗而出。
吴因对着奶奶叫道:“好巧啊,奶奶,你也在这里。”
吴氏却不吃他这套,松开小鱼儿的耳朵,提起竹杖招呼而来,吴因赶忙躲闪,喊着“扯呼!扯呼!”便跑,小鱼儿听见暗号也急忙往回跑。
吴氏气得又叹又骂:“唉,跟你那离经叛道的妈一个德行,你个不孝孙,不知好好读书写字,就思量在外面鬼混,看我怎么教训你!”
榕先生看着这一老一少从茶楼门前一追一逃而过,抚须念道:“吴因,无因,岂能无因,有因,何因,因果自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