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大同四年(538年)三月初二,柔然和吐谷浑使团离京次日清晨,陈庆之在书房中看着从丹阳尹那传来的消息,心事重重。无花楼倡伎被胡人杀害,从离京方位判断,应该是吐谷浑使团所为,但区区一个花楼倡伎,哪会有人为她而大费周章,更何况此事还牵扯到两国之交。丹阳尹甚至都未将此案上报,便草草结案不再继续追查,但陈庆之却隐隐觉得此事另有蹊跷,但碍于毫无线索,无法进一步推断。
忽听不远处孟管家对着丫鬟斥骂:“臭丫头,还敢说你不知情,你给我过来!”
陈庆之寻声而出,见孟管家已拽着小卉来至书房前,刚到他跟前便一前一后“噗通”跪下。孟管家呈上一封书信,低头说道:“老爷,小姐她留下一封书信,又离家出走了,卉儿这丫头仗着小姐宠爱不肯坦白!唉,也怪我疏忽大意,请老爷一并责罚!”
一边是老孟以头撞地磕得都快出血了,一边是卉儿以泪洗面哭得都快断气了,陈庆之赶忙扶起两人,扫了一眼陈楚留下的书信,说道:“老孟,你别自责了,也别难为卉儿了,我这闺女性子我自己清楚,你和卉儿便是想拦也拦她不住的。她已赖着袁兄出去撒泼了,有他照看,我们无需担忧,就当楚儿出趟远门,见见世面也好。”
……
袁启、未名和陈楚三人驾马长奔,半日已行至句曲山脚下,为了方便赶路,袁启和陈楚皆改了一身行头,袁启着了一身便衣,陈楚穿了一身男装,未名则还是那身僧袍,反正一梁两魏的僧人打扮本就相差无几。
袁启正暗自纳闷,枉自号称“神行无影”,在魏国使出浑身解数甩不了一个真和尚,在梁国碍于人情摆不脱一个假少年,这两件事要是在江左武林传开来,自己势必要颜面扫地了。
思忖间,三人已行至一片丰茂树林间,一颗遮天大树前,一头毛驴卧在树荫下,哼哧哼哧啃着胡萝卜,眨巴眨巴望着过路人。陈楚正好奇这毛驴怎么无缰绳系绊,抬首乍见一人仰面朝天,双手抱头,翘着二郎腿横卧于大树枝干之上。
一顶破了数处的尖顶竹斗笠半掩着面,透过破洞处隐隐约约可见此人闭着眼,但容貌是无法见全的。一面系于腰间的八卦铜镜悬于半空,随着二郎腿抖动来回摇摆。这人两分似道家,三分似游侠,还有五分倒似那江湖骗子。
虽见此人古怪,但三人均未予理会,径直从树旁走过。却不料正行至枝干之下时,那人突然懒懒散散地打了个长哈欠,还阴阳怪气地念了一首讽僧诗:
锦澜袈裟玉锡杖,金屋银帘美娇娘。
佛祖座下嗔痴妄,菩萨跟前贪酒香。
庙里庙外妙和尚,误人误己悟空茫。
菩提散落满堂黄,香火燃尽道行光。
寥寥四句,从衣食住行处落笔把出家人诋毁得体无完肤,从身心、德行处痛斥佛门无束、无德,一无是处,但至末一句却又话锋一转,尽显惋惜与无奈。袁启和陈楚权当一乐呵听听便罢了,未名这个出家人却为此却突然停住了脚步。
未名翻身下马,双手合十向树上之人请教道:“施主,不知闻何闻?见何见?言何言?”
树上的怪人没想到自己还没开始第二轮挑衅,和尚就沉不住气回嘴了,稍作迟疑后略带兴奋地答道:“闻所闻!见所见!言所言!”说罢从丈许高的树枝上侧身翻下,飘然而落,负手而立,落地时膝未曲半分,落地处尘未飘半毫,绕是衣摆缓缓落下,却震起身外一圈落叶。袁启见到此人身手,不由地默默赞了一声:“好身法!”
此人身着一身道家单衣,头上仅戴斗笠而未见墨帻,可见束发,却仍是蓬乱。邋里邋遢像是个逃荒难民,尖嘴猴腮又像极了山中泼猴,总之与这潇洒的身手显得格格不入。“哗啦”一声,不甘寂寞的行李随声而下,此人不紧不慢,抬手便将行李接住负于身后,只是一个木杯状物件却偷摸着跑了出来,未名和陈楚不一定识得,但袁启却是再熟不过,那是一个骰子盒。而袁启熟悉的不单单是这物件,还有这驴,以及这人。
怪人未予理会骰子盒,咄咄逼人地向未名发问道:“你们出家人总说渡人,那我倒要问问,善人本善何需渡,恶人仍恶渡如何?”
未名回道:“佛者渡人,不分善恶。佛眼所见,皆为苍生。”
怪人反问道:“不分?那为何善者需要历经劫难方能修成正果,恶者只要放下屠刀就能立地成佛?”
未名回道:“善恶本是一线隔,佛魔亦只一纸阂。善恶仅是变化的表象,苍生才是不变的本质。”
怪人再反问道:“表象?那为什么入寺修行都得剃度出家?”
未名回道:“明志向佛,舍去尘缘。”
怪人问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六亲不认者便是修成了佛,又要如何普度众生?”
未名回道:“人人非亲,人人皆亲。”
怪人问道:“那佛为何只渡有缘人,既然亲非亲,何不缘非缘?”
未名回道:“天雨虽大,不润无根之草。”
怪人问道:“从汉至晋,从晋至今,天灾人祸此起彼伏,世人死伤不计其数,这些亡者都是无根之草?”
未名答道:“众生畏果,菩萨畏因。”
怪人问道:“现在的众生大多堕在三恶道中,如果真有十方无量诸佛及诸菩萨,为什么不现身为众生说法、普渡众生?”
未名答道:“诸佛菩萨即便现身,罪障业障于前,众生亦不可见。如日出东方,盲者不见;雷霆震地,聋者不闻。唯有心净,方可见佛。”
怪人不屑道:“我只知保这大梁三十七载不倒的是裴韦曹羊陈庆之,可不是什么狗屁如来观世音。”
两人辩佛,陈楚本听得是两分明八分晕,但当听到怪人夸赞其父,不由心生好感,但却又不舍未名被刁难,望向未名,不知他要如何作答。
未名回道:“若世人皆向佛,众生平等何需争,若凡心皆向善,苍生慈悲何来斗。”
怪人突然开骂道:“放屁!放屁!念几句‘阿弥陀佛’便能清心寡欲?吃几口‘素菜斋饭’就能与世无争?”
怪人显然动了怒,未名则依旧不紧不慢地回道:“非也,然也。见自己方见众生,见众生方见天地,见天地方可自见,如此往复循环,方可见真悟道。”
怪人又冷静下来回道:“非也,非也。所谓‘企者不立,跨者不行;自见者不明;自是者不彰;自伐者无功;自矜者不长。其在道也,曰余食赘形。物或恶之,故有道者不处。’”
听到怪人引老子《道德经》之语,袁启再无疑惑,确信此人便是多年前与他在陈宅门前较量,并约好“后会有期”的上清粟一之。
可就在袁启认出粟一之的同时,未名和粟一之两人之间也已从辩论佛理转变成了争论佛道。白马伏经佛入中华,距今已近五百年,这期间佛道之争从未断绝,更愈演愈烈,但即便再过一千年,这场争论也未必能休。
眼见两人僵持不下,袁启插科打诨道:“未名小师傅,什么佛什么众生的,什么非也什么然也的,我听着云里雾里,脑壳直疼,我就想问个问题,人人都出家做和尚了,世上那么多女施主怎么办?我家里一婆娘一姑娘,我这还没出家,就是出趟远门,婆娘么天天皮笑肉不笑,姑娘么天天哭得梨花带雨。我虽然还是偷偷跑出来了,可回去要怎么交代却不知道,佛祖可有什么法子,可以带我脱离苦海?”
陈楚终于听到了一个自己插得上话的问题,忙抢言道:“袁叔,这个问题我来回答你吧,你把三千烦恼丝连带你的邋遢胡须一并剃干净了,这事就解决喽。”说罢,自己“嘻嘻嘻嘻”痴笑起来,把自己此时正身着男装一事忘得一干二净。
“哈哈哈哈。”袁启看着眼前这个娘里娘气的“公子”得意忘形地捧腹而笑,只觉滑稽无比,也忍不住笑了几声,但随后又假装一本正经地回道:“去去去,笑什么笑,我要是出家了,一梁两魏,九百六十座寺庙都不够我那婆娘拆的。”
袁启和陈楚两人一唱一和,有说有笑,未名和粟一之却仿若未闻。袁启索性直接和粟一之打起了招呼,试图打断两人的僵持,单手作抱拳之势道:“粟道长,别来无恙!”
粟一之闻声望向袁启,这才认出,此人正是当年在陈庆之宅前“偷”自己酒壶的那个高手,但当看见袁启空荡荡的左袖任风摆布时,一句“别来无恙”始终未能说得出口。粟一之摇头哀叹,转身倒骑上毛驴,临行留下一句:“袁居士,后会有期。”说罢倚在毛驴背上,提起葫芦闷下一口酒,待行出数步后又唱念起了自己的诗号:“走走走,游游游,不学无术不发愁;酒酒酒,肉肉肉,无拘无束一蜉蝣。”
粟一之虽是道门中人,但他本身并不排斥佛门,佛有佛理,道有道法,本各不相干。但梁朝的权贵佞佛、百姓迷信、僧人糜烂的风气着实让他看不下去,于是每见品行不端的和尚粟一之就百般刁难,这招他也是百试不厌。这回见到未名身旁带着一个女伴男装的少女,便气不打一处来,于是故技重施起来,却不料碰到个未名这个硬茬子。本是抱着刁难未名的心态而来,未料到自己竟被未名说得动了一丝怒,之后又被袁启和陈楚插科打诨乱了兴致,今日便只好先点到为止,但依着他的性子,这事,还远没到说完的时候。
见粟一之渐行渐远,陈楚歪头问向袁启:“袁叔,你认识他?”
袁启回道:“是啊,一个不打不相识的老朋友,还是在你父亲老宅认识的。”
陈楚好奇道:“那当时谁赢了?”
袁启看了眼自己的断臂,又回想起粟一之翻身下树的身法,坦然回道:“当年未分胜负,如今嘛,他胜算更大些,但他显然不想‘胜之不武’,毕竟是上清派陶真人的亲传弟子。”
陈楚抬头望向句曲山,感慨道:“这上清派可真是藏龙卧虎,东雏、西铸、南姑、北炉,这上清四子已是名震天下,没想到除这四个亲传弟子以外,陶真人还有高徒,也不知道这样的高徒还有多少个?改天一定要去山上拜见一下这些人物。”
袁启说道:“对,是该拜见拜见,反正也嫁不出去,干脆就留在山上做个道姑,指不定哪天机缘巧合下就得道成仙了。”
陈楚白眼一翻,顶嘴道:“袁叔,你又寻我开心!倒是你,刚刚说家有婆娘和姑娘,我看吧,也就是吹吹牛,肯定是假的!”
袁启漫不经心地回道:“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赶紧启程吧,顺利的话,今晚应能赶到义兴过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