义兴郡阳羡县有一张氏人家,祖上于晋南渡至此,择以纺织立业至今,作坊几经兴衰,传至张公时已不甚景气。
张公而立之年膝下仅有一女,取名为许英,许愿生英杰之意,然此后十载不见妻有孕态,张公愁百年家业后继无人,更恐家中香火断于己身。其妻潘氏为分其忧,遍访高僧,经高人指点请观音入宅,日日虔诚祷告,终于张公不惑之年先后喜得二子,取《妙法莲华经》之“常念”与“依怙”依次名之,以谢观音。
然旧愁方消,又添新忧,因二子幼于长女,家中业务经年以来均由长女打理,且已见起色。二老既愁长女不嫁,家业难返二子之手,又恐长女出嫁将家业一并带走,是故千挑万选,终不得如意快婿。
梁普通六年(525年),张公已至知天命之年,眼瞅着三月十五的半百寿辰愈来愈近,然张公却无心欢喜,至于为何,便连九岁的依怙也心知肚明,更何况长他近一轮的长女许英。
然而许英迟迟不嫁却并非贪图家中产业之故,而是一来父母年迈,两弟年幼,自己一嫁了之恐稍有起色的家业难以为继,二来媒人介绍的对象皆是冲着张家家财而来,从无有人将她放在心上,自然没一个能被她看得上眼的。许英是嫁也不是,不嫁也不是,只能自叹着“许英,许英,能让你许配的英才何日才肯现身啊?”
转眼,已是二月十八日,次日便是观音诞辰。是夜潘氏转辗反侧难以入眠,半梦半醒间竟见寝室之内佛光普照,一白衣菩萨手执莲花来至身前,正是观音菩萨!
潘氏连忙合十跪拜,向观音菩萨请示家中之结该如何解,观音菩萨仅回以“南无阿弥陀佛”六字。潘氏不解,未及追问却见菩萨已然消失在佛光之中。潘氏反复诵读着“南无阿弥陀佛”,直至被一旁的张公叫醒,原来只是自己做了一场梦。
次日一早,潘氏领儿女于房内诵念《般若波罗蜜多心经》,张公领家丁于门外设棚施粥,既为观音庆生,也为全家祈福。
本来一切按部就班地进行着,却不知从哪冒出一醉汉,在粥棚前发起酒疯来。
张公好言相劝道:“这位壮士,我们这是施粥,不是施酒,还请把你的葫芦拿开,你若诚心想要喝粥拿碗来便是,切莫耽误后面的人领粥。”
排队领粥的人皆不耐烦地催促醉汉让开,可任由他们人催促推搡,醉汉摇摇晃晃,却寸步不让。醉汉反向张公问道:“喝酒是喝,喝粥也是喝,为何葫芦只能装酒,却不能装粥?”
张公斥道:“你这酒鬼,自古以来只有酒葫芦,哪来的粥葫芦?”
醉汉道:“葫芦装上酒便叫酒葫芦,那装上粥岂不就是粥葫芦了,不信你装装看。”说着便将葫芦向张公面前递去。
张公不予理会,醉汉竟趴在粥盆上,将葫芦沉入粥中,自己动手灌起粥来。家丁见状,忙上前相拦,但一左一右两人一同拉拽竟也拦他不住。
不一会,浸泡在粥里的葫芦便“装”上了粥,醉汉这才任由家丁把自己“扶”起,拎起葫芦对张公炫耀道:“你看这不就是粥葫芦了!”说着提起葫芦喝起粥来,但只半口,粥便喝尽了。
旁人无不讥讽:“这酒鬼真傻,葫芦那么小的口子,怎么可能装得进粥!”
醉汉却不信邪,作势又要去装粥,张公却已是忍无可忍,又叫上两个家丁,让四人一齐动手,将这个醉汉轰走。
四人拉拽拦推,用尽力气才将醉汉勉强拖住,相比于家丁的气喘吁吁,醉汉却仅仅冒了一头汗。醉汉一边挣扎一边大声叫嚷:“你们张家这粥施得也忒小气了,一个葫芦都不让装满,就这么点粥能积什么功德!”
张公本就因长女待字闺中之事郁郁寡欢,再被这醉汉一激,差点气背过去。问道:“我们张家历来积德行善,从未与人结怨,我与你更是素未谋面,无缘无故为何来此寻衅滋事?你到底是何方神圣?”
醉汉一拍胸脯朗声回道:“鄙人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国山县尉吴楠是也!”
张公气道:“好啊,你们国山的衙役都欺起我们阳羡的百姓来了,这王法何在?这天理何存?去,请我们阳羡的衙役来会会这个国山的衙役!”
殊不知,阳羡的县尉殷盖此刻正在围观的人群中,更不知这醉汉正是因为与他打赌才不请自来的。
吴楠家中有一小妹,单名一个芳字,正是二八年华,因知书达理,秀外慧中,上门提亲者络绎不绝,且皆非富即贵。吴芳则从中相中了梁溪骆氏的二公子骆华,两人已是情投意合,本该喜结连理,但却因吴母执意长幼有序,长子吴楠一日不成家,女儿吴芳便一日不出嫁。于是,吴母日日念叨着男大当婚,小妹则夜夜哭诉着女大当嫁,周而复始,半月有余。
二月十九日一早,吴母和小女吴芳偕同一众香客前往荆南山南岳禅寺烧香祈福,不堪其扰的吴楠则趁此闲暇跑来阳羡来找殷盖借酒诉苦。酒过三巡,殷盖一时兴起,提及张氏家中现有一女,芳龄二十,尚未出嫁,县里不少人家都吃了闭门羹,怂恿吴楠上门提亲。吴楠不应,殷盖便以言语相激,赌吴因没这胆量,谁料吴因竟欣然应赌,赌注则是怀中仅有的一两碎银。两个醉汉一拍即合,这才有了先前吴楠醉闹施粥之事。
房内的潘氏听到外面嚷嚷便差丫鬟前去查看,丫鬟将所闻所见一字不差地说与潘氏听,潘氏听后若有所思地念道:“吴楠,无南,南无,南(nā)无(mó)!”
潘氏乍然惊呼“南无阿弥陀佛!”昨夜观音菩萨托梦口诵“南无阿弥陀佛”,与门外醉汉之名竟正好对上,这不正是菩萨显灵!
潘氏忽又急得一拍大腿叫道:“哎呦,不好,英儿快扶我过去!”潘氏认定这名叫吴楠之人定是受菩萨指引而来的,可万万不可让老爷给撵跑了。二子见母亲和姊姊释经而去,不明所以,又甚是好奇,也纷纷跟出门去。
门外,张公认定醉汉是故意找茬,气不打一处来,但今日是观音诞辰,动粗动气皆有损功德,自己不知拿这醉汉如何是好,便想请官差来解决。家丁正急冲冲往官府跑去,突然,听见屋内有人喊道“站住!”回身一看,正是潘氏。
张公只见她急冲冲赶来,忙关切问道:“夫人,外面天寒,你身子又单薄,来这作甚?”
潘氏拍拍张公的手说道:“老爷,无妨。你可记得,昨夜我和你说过,观音菩萨托梦于我。”说着撇开许英,附在张公耳畔将“吴楠”和“南(nā)无(mó)”解释给张公听。
张公听完不敢置信地瞧了一眼醉汉,又瞧了一眼许英,与潘氏轻语道:“这!巧虽巧,但不太可能吧!”
潘氏再拍了拍张公的手,让其尽管放心。潘氏招呼醉汉道:“吴楠壮士,外面天寒,何不来堂内喝一杯热茶暖暖身子?”
吴楠摆摆手道:“你们家施粥,我连米都没吃到几粒,现在定是又想拿白水当茶来糊弄于我,我……”吴楠刚刚和家丁一阵缠斗,酒随汗散,已是半醒,本准备找个台阶见好就收,但当他瞟见张公长女许英时视线却再也无法转移,把已到嘴边的回绝之语全数咽了回去,改口说道:“我喝便是。”说完却仍一动不动,只目不转睛地盯着许英看。
吴楠身为国山县尉,虽连义兴郡也未出过,但四处维稳治安,也算见过不少世面。大家闺秀也好,小家碧玉也罢,像许英这般令他着迷的人儿却是头一次瞧见。
而许英这边,经媒人介绍而来的相亲对象也见过不少,但哪有像吴楠这般厚颜无耻直勾勾盯着姑娘家看的,许英羞得直往母亲潘氏身后躲去,但心中对这人其实是另眼相看的。
张公看到眼前的一幕,再无犹疑,吩咐家丁继续施粥,自己则亲上前去引吴楠入内。
许英起先也好奇,父亲怎地突然对这醉汉客气起来了,待想明白其中的缘由心中顿时五味杂陈。
人群中的殷盖也未想到,自己这酒后一通乱点鸳鸯谱,竟真点出了眉目。只是虽当成了月老,那一两碎银还得愿赌服输。
来至堂内,潘氏特意吩咐丫鬟给吴楠煮了一壶不一般的浓茶,吴楠一杯下肚当时就后悔了,后悔自己非要逞一时口舌之快,在门外诬赖人家“拿白水当茶”,这下好了,壶中的茶叶真比水还多了。吴楠硬着头皮接连灌下两杯,苦得差点没落下泪来,好在酒算醒了大半。
二老见状,寒暄着问起吴楠家境,吴因也不见外,将家中境况和此来缘由一五一十吐露个干净。
吴楠家中尚有母亲和妹妹两人,其父吴楠于五年前辞世,身前曾为梁帝钦任的奉朝请。说起来吴楠也算个官宦子弟,按照梁朝实行的九品中正制,吴楠多少也可承个一官半职,但偏偏其父临终时立下遗告:“往后三代,不得入朝为官。”
此中缘由,简单说来便是因吴均欲撰《齐书》,梁帝不允,吴均便私撰《齐春秋》三十卷。书中如实叙事,惹梁帝不悦,梁帝以“其书不实”为名,焚其书,并免其职,后虽受召官复原位,然吴均却看透了在朝为官的身不由己。因此才有了不许三代子孙入朝为官的遗告,但吴母吴氏却不认同,她执意要让儿子在官场谋职,让吴家东山再起。在吴楠三次推辞举荐后,吴氏便以死相逼,要让吴楠出仕。
吴楠谨遵吴父遗告,在为父守丧三年后并未接受地方的举荐,碍于吴母好面子,吴楠还举家从故里吴兴故鄣迁至义兴国山。自古皆说忠孝两难全,吴楠却是两孝也难全,一边是先父临终遗告,一边是生母以死相逼,只得择中在国山做了个县尉,既未忤逆吴父“入朝为官”,又遵从吴母“官场谋职”。
吴楠就这么借着酒劲、就着浓茶和二老聊了一炷香,二老则在闲聊之际将吴楠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此人虽无大志,但孝顺且忠厚,自然不会亏待他们的女儿,更重要的是,他绝不会觊觎张家家业。
二老对这个未来女婿可谓满意至极,吴楠却是一头雾水,比先前醉酒时还摸不着头脑。先是为何自己借酒撒泼反而会让二老青眼有加?再就是为何自己明明才头一回见许英,便已认定非她不娶?
二老对吴楠的认可在笑脸上展露无遗,吴楠对许英的爱慕也毫不遮掩,许英抬眼便皆能看见,然而许英心中却是喜忧参半。喜的是终于有人不图家财只为她而来,忧的则是父母、幼弟和家中产业,但一想到父母执意如此,弟弟们也早晚要扛起担子,既是如此,自己又何苦自讨没趣。
许英见吴楠对自己情真意切,自己对他也颇有好感,便决定最后试他一试,于是问道:“你想娶我过门,是有何德何能?”
吴楠起身答道:“今日我虽一无所有,他日定会应有尽有。小姐若是信我,我定不辜负,小姐若是不信,我也绝不强人所难。”
二老见吴楠竟打起来退堂鼓,面面相觑,许英却斩钉截铁地回道:“好,我嫁!”
二老和吴楠听到许英这般回答皆是既惊又喜,然而真要将女儿嫁出,潘氏心中又是不舍,对吴因说道:“常言道‘天上无云不下雨,地上无媒不成亲’,我们张家在阳羡好赖也报得上门户,我们张家姑娘嫁人,必须择以吉日,八抬大轿,明媒正娶。”
吴楠连连点头,却也不忘看向许英,征求她的意见。
许英见此,既觉辛酸,又感欣慰,心想:“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都是狗屁,何人可曾倾听自己所想?唯有今日这个不拘礼数的莽夫,真真切切在乎自己的感受!”
许英强忍泪水含笑说道:“母亲大人,您怎么犯糊涂了,今日可是菩萨诞辰,若择吉日,今日便是,若寻媒人,菩萨便是!菩萨既赐我良缘,我又怎可辜负,女儿心意已决,非今日不嫁!”
潘氏知道这个女儿的性子,倔起来连菩萨都拉她不住,不知如何是好,望向张公。张公开口问道:“英儿,可是太过仓促?为父嫁妆还没给你准备,缓上几日,待爹寿辰过后可好?”
许英说道:“父亲大人,您也糊涂了,我们家库房里的嫁妆岂非遍地皆是,女儿这就去取来。”说罢牵着丫鬟离开大堂。
许英先是跑去库房,精挑细选了一匹红布和一匹青布,抄起剪子便从红布上裁剪下一块,方方正正,规规整整,当头红正好。之后又跑回自己的闺房,一通翻箱倒柜,将自己在二八年华为自己准备的嫁妆翻出,丫鬟探头一看,是一枚玲珑剔透的鸳鸯玉簪。
丫鬟在身后为许英梳发,许英在镜前给自己打扮,配玉簪、抹胭脂、抿红纸,已只差蒙头红。许英双手捧着自裁的头红望着铜镜中的自己痴笑了起来,笑着笑着竟趴在梳妆台前哭了起来。许英想到这些年自己所付出的一切和所承受的委屈,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酸楚,所有不快通通化作泪水一涌而出,滴滴落在头红之上,将头红点缀的更加鲜艳。
许英先前一会剪子一会簪子,这会又一会笑一会哭,丫鬟此刻心中已是七上八下,正欲上前询问许英可好,却见许英抹去眼泪,补上胭脂,自己将头红蒙上,对丫鬟吩咐了一通便起身而去。
不一会,丫鬟牵着蒙着头红的新娘子来到了堂前,丫鬟将两匹布交予吴楠,说道:“吴公子,这便是小姐的嫁妆,你的彩礼呢?”
吴楠身无长物,上下一通翻找,只拿出用来与殷盖打赌的一两碎银。丫鬟按许英事先吩咐,取过银两将之平分予常年和依怙,笑着说道:“这是两位少爷今日做新阿舅的喜钱,常念半两,依怙也半两,还不快谢谢姐夫。”
依祜拿着喜钱开心得又蹦又跳,常念却知道收下这钱意味着姐姐便要离开,于是死死抱住姐姐,哭着说道:“我要姊姊,不要喜钱,姐姐不要走。”
许英又何尝舍得走,低头从头红的缝隙中望见常念稚嫩的脸,庆幸着自己出嫁这一天,弟弟已经开始懂事了,只是自己不能再陪在他身边了。
许英心一横,哄常念道:“等你将来长大了也是要成家的,总不能只许自己娶妻,不让姊姊嫁人吧。天要下雪,姊要嫁人。”
常念抬头望向门外,天空竟真缓缓落下片片雪花,只得缓缓松开姐姐。
许英接过丫鬟端来的茶交给吴楠,待吴楠依次将茶敬完,拉着吴楠跪向二老,说道:“女儿盼嫁许久,今日终于拾得如意郎君。女儿今日便嫁了,待父亲大寿之日,女儿再回来看您,望爹爹娘亲莫要责怪女儿不孝。”
许英趴在吴楠的背上,以背为轿,就这样离开了她二十年未踏出一步的张府。屋外小雪霏霏,许英泪水连连,浸透衣衫直抵吴楠肩头。吴楠调侃道:“今儿这雪化得好快。”却未能将许英逗乐,吴楠索性说道:“想哭就好好哭一场吧,等过门以后可不准你再哭了。”
许英“嗯”了一声,回头望离家已远,四周看也不见有人,便再无顾忌放声而哭。可哭着哭着,却听来处唢呐鸣奏,直将自己哭声盖下,紧接着锣声镗镗,更将泪水打断。不知是哪户人家也选在今日娶亲,两人便索性将此当做自己的喜乐。
唢呐匠和锣匠一连奏了《抬花轿》和《喜拜堂》两首曲子,锣匠向邀曲的人问道:“殷爷,新人都走远了,这曲还需奏吗?”
邀曲的人回道:“那当然啦,不入洞房算哪门子成亲呐!”说着给唢呐匠和锣匠一人发了半两碎银,说道:“这是新郎官赏的,起乐,赶紧!”二匠收下银两,更卖力的奏起《入洞房》。
吴楠就这么背着许英,一走便是一个多时辰,许英羞着脸,扭捏了许久才问道:“相……相公,累不累?”
吴楠听到许英喊自己相公,开心地回道:“背娘子哪会累,背着你我天涯海角哪都能去得。倒是我家清贫,委屈你了。”
许英回道:“嫁汉嫁汉,穿衣吃饭,我既不图金银珠宝,也不爱绫罗绸缎,你如何委屈得了我呢?”
吴楠“哈哈”一笑,接着嚷道:“倒也是,那你就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吧。”许英噗嗤一笑,眼泪又再夺眶而出,这次却是因为欢喜。
瑞雪白头红,
头红蒙芳容。
岁月去匆匆,
偕老婆与公。
……
吴母和芳儿烧香回来,四处寻吴楠不得,都以为是自己催婚把他逼得离家出走了,正当自责时却见吴楠出现在门前,还背了个媳妇回来。母女两人面面相觑,寻思着:“这南岳寺的菩萨也太灵了,清早才去上香,尚未入夜便如愿了。”
芳儿喜上眉梢,忙跑过去牵住许英的手又揉又捂,嫂子长嫂子短的嘘寒问暖。吴母则虽然放下心头大石,然却实在笑不起来,心里嘀咕着:“这是谁家的姑娘,嫁妆这么寒酸,就只有两匹布!”
次年二月三十,许英给吴家诞下一男婴,取名吴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