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大通四年(538年)三月初一,吐谷浑和柔然同遣使者向梁朝贡,使者团所经之处,鼓乐喧天,人声鼎沸,一片歌舞升平,大国风范,可见一斑。
而在这繁华之中,却有一支队伍格格不入。这是一支送葬队伍,自陈府而出,一路无声地奔赴皇宫而去。使者团前脚才走过,送葬队后脚便来到,前后相差不过半个时辰。方才还是车水马龙的街道,转瞬便因忌讳变得门可罗雀,仅余个别什么热闹都爱凑的闲人零零散散落于两旁,迟迟不肯散去,时不时还偷摸着张望几眼。
所见为何?松板薄棺,载以露车,孝子牵马引路在前,和尚诵经紧随其后,仪仗执槊分列两旁。孝子一人,丧马两匹,僧人一位,仪仗两列,仅此而已!
自魏晋至刘宋尝推崇薄葬,但齐梁已不盛行。但即便论薄葬,无论从丧事礼数还是奔丧人数,简至如此却是闻所未闻。按照常规礼数,总少不了需遍邀僧道于一堂,念经做法超度亡魂,做法的道士没见着,念经的和尚倒是有一个,却并非京城寺庙的得道高僧;所谓人死亲相送,大户人家少则数十,多则百人,普通百姓家少说也有十余人,但这支队伍仅一人,可这一人偏偏又不是平头百姓。
头戴白巾,身披麻衣者竟是永新侯萧直!“兰陵萧氏”既属江南四大名门,又是两朝皇室之胄,都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如此寒酸的丧葬与如此豪门联系在一起,着实让人匪夷所思。萧家不说外戚、小妾下葬,就是佣人、奴仆去世也是整个京城百姓茶余饭后议论的大事,但这棺中之人是谁,死于何时,是由何故,百姓皆毫不知情。
就在百姓一路的议论纷纷下,送葬队伍已行至了台城。
陈庆之的奏折先使者团一步抵达了台城,然而朱异并未急着将消息向梁帝汇报,而是随太子和群臣一同陪梁帝接待来访使者,只私下派一位小公公在宫门等候萧直一行人。
小公公不舍地目送使者团浩浩荡荡行进了台城,自己本想跟在后头好分一份赏钱,却不料赏钱没分着半文,偏偏碰上这么一份突如其来的苦差事,还好巧不巧地落在自己头上。眼见送葬队将至,小公公细声轻骂了三四回“晦气”,哭丧着脸迎了上去,将萧直一行人径直领入昭阳殿。
太极殿内,梁帝萧衍、太子萧纲领文武百官接待吐谷浑和柔然两国的使者,两国来使皆铆足了劲歌功颂德,不厌其烦地将腹中的溢美之词倾倒而出,你一言我一语,直说得梁帝都不胜其烦,在草草共享午宴后,便遣朱异客客气气送别了来使。
待梁帝小憩片刻后,朱异才将陈庆之启奏之事呈上,梁帝忙携朱异一同移驾昭阳殿。方出门就见着太子萧纲正在寝室外侯见,说是有事相商,梁帝便索性将他一同带上。
其实,太子所谓有事相商只不过是谎称,早朝接待两国来使之时,太子的线人就传来消息,萧直着丧服抬棺入殿,而其生母豫章王妃虽已半疯半癫却还健在,那明眼人不难猜到,棺中之人只能是萧综。这其实也瞒不过其余诸皇子的眼线,但这些皇子素来与萧综交恶,只当不知情,一个个全默契地装聋作哑。
昭阳殿内,萧直就站在萧综棺木一侧,却毫无多看生父一眼之念。这个生父,曾是自己仰望的青天,可有一天,天塌了。这个生父抛妻弃子,于阵前叛梁投魏,害得萧直在不满龆年之时便被扣以“悖”姓,虽只十余天,却使他此后十余年受尽白眼,更害得其生母落下了疯病,连带时任尚书令的外公袁昂也视他们母子为敝屣。若不是天子心软,若不是陈庆之关照,萧直简直不敢想象,他们母子二人要如何苟活于世。
之后,年纪稍长的萧直从三分清醒七分疯癫的生母口中寻得其疯癫的真正原因,竟然是其幼子及萧直胞弟的惨死!萧直不禁一阵后怕,若无胞弟,萧综是否会狠心取自己的头骨滴血认亲?萧直无从否定,毕竟萧综在决定叛逃那一刻就已置他们母子生死于不顾了。从此,对自己这个生父,萧直不仅不再仰望,甚至已是鄙视、厌恶。
这便是为何萧直在陈府先是恭恭敬敬拜见陈庆之,而后便大逆不道地将萧综的棺椁连同灵车布置一并亲手拆去,因为在他看来,萧综这样的人根本不配厚葬,甚至不配入土为安。
这一切,皆被未名看在眼里。未名眼中之人眉清目秀,俊朗非凡,神虽不似萧综,但眉宇之间却相像非常。未名静静看着萧直的一言一行,但也仅是静静看着,代萧综看着,对萧直的一举一动,既未出手阻拦,亦未出言相劝。
萧直对未名的目光毫不在意,令他在意的反而是一个并不相干的问题,一个北国寺庙的年轻和尚,何苦要不远万里来梁,为如此禽兽不如之人超度?难不成萧综晚年痛改前非了?还是佛家人真将圣贤与败类一视同仁?
萧直与未名二人在昭阳殿一等便是两个多时辰,侯在殿外的仪仗队伍都已昏昏欲睡,直到小公公的一声“天子驾到”才将众人的瞌睡吓去。
梁帝从跪成两排的侍卫和仪仗队中三步并作两步赶至殿内,萧直见天子入殿,俯身叩首,以额贴地长跪不起,不言一语亦不落一泪。一旁的未名却未行跪拜,而是仅以双手合十作揖,这让一旁的朱异心中很是不快。
梁帝来至萧综棺前,望着早已面目全非的萧综又是呼唤又是训斥,只是自小便能言善辩的萧综却未能回以一字一句,伤心欲绝的梁帝竟抱着棺木地拍板痛哭起来。
朱异见天子失态,急忙将侍卫、宫女斥退出殿,朱异本想把未名也一道赶走,但碍于天子崇佛,不得为之。此时,殿内只剩天子萧衍,太子萧纲,侍中朱异,皇孙萧直和僧人未名五人。
殿上的天子,前一刻在面对两国来使时还是正襟危坐、高高在上的九五之尊,而这一刻面对一个丧子时却成了泣不成声、战战巍巍的古稀老翁。太子见状,也跟着哭泣,朱异见状,抹泪之余还不忘跪请天子节哀,慢一拍的萧纲也急忙跟着跪请。朱异瞥眼望去,未名仍是站立如初,只顾闭目诵经。
情绪稍缓的萧衍,下昭恢复萧综皇子的身份,并允他陪葬于俢陵,邀起长跪的萧直,命他为萧综主持后事,并挥手示意众人散去。
正当众人皆准备揖礼请退之时,未名却突然睁眼开口道:“陛下,小僧有一言转告。”
天子正值伤心,未名此时叨扰显然极不合适,见天子未予应允,朱异便借机刁难,问道:“对天子者谁?”
这个问题将未名的思绪带至久远之前……
嵩山上有一五乳峰,五乳峰上有一天然洞,天然洞中则有一坐禅老僧。老僧平时皆在洞中入定,每逢出定便会出洞觅食果腹,打拳健体。
一日,老僧觅食途中,见一小僧于墓前诵经却心神不宁无法入定,老僧将采摘的瓜果分与小僧,闲谈间了解到小僧的过往。
老僧告小僧道:“他便是他,是萧综,亦是萧讚,亦是缘觉。你便是你,今未明,便是未名,明若明,便是缘觉。”
当未名问及老僧是谁,老僧答曰:“不识。”
未名自此便常与老僧为伍,老僧于洞中坐禅时,未名于墓前诵经,老僧于洞外练拳时,未名依样学之。久而久之,未名不仅在佛学上有了高深的造诣,还练就了一身不凡的武艺。
未名从思绪中回过神来,答道:“未名。”
本以转身而去的梁帝闻之,一惊!回想起当年达摩入京与他的面谈,梁帝问达摩“如何是圣谛第一义”,达摩答“廓然浩荡,本无圣贤”。梁武帝于是又问“对朕者谁”,此问之“谁”并不单纯,足有两重意义,一者,在我对面的是谁?二者,和我对话的是谁?是问话,又是直指见性。
世人皆称达摩为圣人,而达摩刚以“无圣”为答,那此刻对面之“圣人”是谁?梁帝正当得意之时,却不料达摩竟以“不识”答之。区区两字看似只是对话者是谁此问之答,同时却也是问,问梁帝“谁”有相可见吗?有能所相对吗?
梁帝当时不悟,只觉与达摩话不投机,只道他是欺世盗名之辈,后经宝志和尚点拨才知其中奥妙,只是为时已晚,达摩已乘一苇渡江,朝北向魏而去。而前年,达摩已于千圣寺圆寂,梁帝闻讯亲撰“南朝菩提达摩大师颂并序”以悼,然而痛失圣僧达摩之憾已无法可弥。因此,梁帝每遇高僧,便会格外重视,这也是为何梁帝会对未名另眼相待,亦是为何朱异会百般刁难。
梁帝见面前之僧人本性超然,万万不想再错过。迎着未名所言问道:“未名大师,你要转何人之言?”
未名答:“缘觉。”
“缘觉”既是梁帝为萧综起的小名,也是佛教“三乘”中的“中乘”,属于“小乘教”,而达摩所修为“大乘教”。未名所言“缘觉”并无他意,然梁帝却认为此言一语双关,更误以为未名所修也是“小乘教”,于是又问:“何言?”
未名答:“随缘而觉,莫要强求。他人如此,自我亦是。”
短短两言十六字,却让梁帝陷入深思:“强求与不强求,强求随缘是为强求,可强求莫强求却也是强求,是该强求还是不强求?他人与自我,究竟是自我度他人,还是他人度自我?他人是我还是苍生?我是他人还是自我?我之所为是为苍生还是在为自我?”思来想去,一切却又回到了达摩的那四字评判“无有功德”。
梁帝还是未能在性上悟证,顿悟也好,渐悟也好,可自己却始终执迷不悟。梁帝双手合十,口唱南无,对着未名诚心作揖道:“弟子萧衍受教。”
显然,梁帝是对未名认可了,并有意留他在崇佛的梁国传道。深知梁帝心意的朱异却不乐意了,自己第一红人的位置可不会轻易拱手让人。朱异眼珠一转,又向未名发难,问道:“小沙弥从何而来?”
未名是谁,从何而来,这些朱异其实都很清楚,自他得宠以来,梁朝百官的奏折皆需先经他手才会呈予梁帝,陈庆之之奏折亦不例外。陈庆之奏折中介绍未名为“魏来之僧,法号未名”,朱异第一问“对天子者谁”便是明知故问,刻意刁难。
然而,朱异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的别有用心居然会适得其反。他本想一试未名见性,若他直言法号,便不过是个未开智的小僧,梁帝自然不会理会,却未深思未名法号便是“未名”,未名答以“未名”与达摩答以“不知”正好有异曲同工之妙,这反而引起了梁帝的兴趣。尚不死心的朱异故而只能硬着头皮继续明知故问。
未名答:“从来处来。”
朱异不想和未名在玄学上越辩越远,开门见山地问道:“你从魏而来,可曾闻魏之高僧法果跪拜拓跋珪,称其为‘当世如来’,并道‘我非拜天子,乃是礼佛耳’?为何沙门于魏那般‘礼佛’,于梁见‘皇帝菩萨’却拜也不拜?”
梁帝自然懂朱异之用心,朱异之所问也正好是梁帝心中之所疑,魏之“皇帝如来”与梁之“皇帝菩萨”究竟孰是孰非?另外,梁帝也对未名会如何以应充满好奇,是故未有阻拦。
一向和朱异不和的太子萧纲则已挺身而出欲为未名辩解,却见!
未名分开合十的双手,双膝着地,两手拱合,俯头到手,向天子跪拜而下,足足三跪九叩。
在场的梁帝、太子、萧直,包括朱异皆为之一惊。正当朱异以为未名以此服软时,却不料未名跪拜起身后双手复合十,说道:“我非拜天子,乃拜生父耳。”
此言一出,众人又是一惊。
是了,未名本就是代萧综而来,遗言说罢,本该拜别生父。这一拜一言,这不争之争,不仅让朱异哑口无言,更让梁帝更为赞赏。
萧纲也趁此时机打压朱异道:“沙门本出家求道,何关于帝王?何况‘皇帝菩萨’早已默许沙门可不拜王者。泱泱大梁,倘若容不得一个北来不拜之僧?何揽天下有识之士,何统八荒四海千里王土。”
朱异见梁帝抚须颔首,面露悦色,心知不该继续争执,向太子揖礼“致歉”道:“太子所言甚是,是微臣愚昧了。江海所以能为百谷王者,以其善下之,故能为百谷王。是以欲上民,必以言下之;欲先民,必以身后之。是以圣人处上而民不重,处前而民不害。”
朱异看似服输,实则不然,他所引之言俱出自道家《道德经》,太子讲佛,他偏偏讲道,于暗中扳回一城。
梁帝忽而“哈哈哈哈”开怀一笑,笑声起,争辩止。今日梁帝之心情不可不为愉悦,先是外邦遣使来朝,再是丧子尸骨归乡,后又幸遇得道小僧。
梁帝转身踏出殿门,随着小公公的一声“陛下起驾”,殿中之人各自归去。
梁帝的宫人刚把未名送回陈府,陈楚便迫不及待地跑来询问消息,问道:“未名小师傅,可成了?”
未名答:“随缘。”
陈楚不明所以,又向未名追问去,与袁启一同走来的陈庆之笑着解释道:“笨丫头,天子意为他不干预,你和萧直之婚事随缘而定。若是无缘,无人能撮合,若是有缘,无人能阻拦。”
陈楚听后缓了一口气,明年终于不用被“嫁”出家门了。但想想还有一些不妥,天子虽不会强迫,但若萧直找不到媳妇非赖着自己可如何是好!
袁启假装不经意地提到:“陈兄,按照梁国礼法,永新侯是否要守丧三年?”
陈庆之点以答,又摇头叹息,道:“唉,我这闺女恐怕还得再守三年闺房。”
陈楚听到他们拿自己开涮,又羞又气,跺脚跑回自己的闺房,一头钻进被窝里傻乐,连晚饭都不思量。
次日清晨,袁启和未名辞别陈庆之,去往义兴、东阳,送还鱼天愍和宋景休的骨灰。途中,与正在返国的吐谷浑使者团擦肩而过。
突然,一直袖箭射入吐谷浑使者的马车中,使者本搂着妓女亲热,妓女被这突来的“刺杀”吓得惊叫出声,马车也因此停下。但未过片刻,马车又继续行驶。
发射袖箭之人并非是来行刺,而是传信。袖箭之上绑着一块绢布,绢布之上印有一匕首图形,图形上清晰可见一字,“德”。
妓女好奇地问这个“德”是何意,吐谷浑使者擦拭着袖箭,冷冷说道:“你不该知道,也不该看到,更不该问到,可惜啊。”
……
吐谷浑和柔然使者团离京当日的黄昏,建康城郊外发现一无名女尸。经丹阳尹鉴定,该女子是被利器割喉气绝而亡,从死者打扮推断该女子应是风尘女子。后经无花楼老鸨指认,证实此女子正是数日前被胡人赎身的倡伎,但至于买家究竟是哪国胡人,老鸨却说不上来。
随同老鸨一同前来的倡伎见到自己的姐妹死状凄惨,一个个都哭得泣不成声,叫骂着胡人凶残毫无人性,同时感伤着自己命比纸薄。老鸨着趁官差被倡伎分心,扑倒在女尸上悲怆痛哭,嚷叫着:“我的好女儿啊,你怎么这么命苦啊!”官差见状忙将老鸨架开,却未发现,老鸨早已将女尸袖中所藏的绢布偷偷掉了包。
人群中,潜伏着的各路眼线在得知详情后都匆匆离去,纷纷回自己的主子处汇报。
俯瞰天下,一局天地棋正缓缓展开,星罗棋布的参与者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可孰人为子?孰人执棋?孰人掌局?又有孰人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