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启将宋、鱼两人是如何从蒿高山洪死里逃生、三人又是如何重聚、尔朱荣是如何伏诛都娓娓道来。当谈及宋景休之死时,袁启恨得咬牙切齿。
魏永安三年(530年)九月戊戌日,身负重伤的尔朱荣在明光殿内垂死挣扎,直到城阳王元徽当着他的面杀害了他的长子尔朱菩提。万念俱灰的尔朱荣跪伏在尔朱菩提的尸身之上,再无心做任何抵抗,任由明光殿内的侍卫乱斫加身。眼见尔朱荣再无半分气息,白袍三人确信七千白袍兄弟之仇已报。
只是他们还未来及缓一口气,就惊觉殿内氛围不对。侍卫们在元徽的指示下又提起了兵刃,这回剑锋所指,竟是白袍三人。三人皆身负重伤,想要全身而退已是无望,宋景休抢在鱼天愍和袁启之前采取了行动,只见他脚推头顶将鱼、宋二人送出了大殿。双臂已被尔朱荣震断的宋景休,徒以血肉之躯挡住追兵刀斧,直至流尽最后一滴血、咽下最后一口气。
鱼天愍和袁启不忍宋景休白白牺牲,夺过尔朱荣一行的坐骑直奔宫外,但因两人伤势过重无法驾马长奔,也再无余力硬闯城门守卫,便在洛阳城中找了一处破旧的弃屋藏身疗伤。
袁启叹道:“为何我白袍弟兄所遇魏之元氏竟是些忘恩负义之徒!先有元颢,后有元徽。”
陈庆之回道:“也非尽然,据安插在魏国朝中的线人所告知,魏帝元子攸在得知元徽私自下令灭口白袍之事后,不惜与元徽反目狠狠斥责于他,然因参与此事的众人皆有诛杀尔朱荣之功在身,无法加以处罚只得草草作罢。后听闻魏帝还破例在嵩山厚葬了宋兄,并下令不得再追杀白袍。”
袁启疑道:“可就我所知并非如此啊,追杀之事直到尔朱世隆和尔朱兆攻打洛阳才停止,我们还在杀手身上还搜出了官府的悬赏令,莫非?”
陈庆之说道:“是的,正如你所想,幕后黑手正是元徽。元徽深知,既然白袍为报旧仇甘愿冒死刺杀尔朱荣,那么他添的这份新恨,白袍自然也不会善罢甘休。此事由他而起,既起,便无法善终,于是他索性假借魏帝口谕暗中颁发悬赏捉拿白袍‘刺客’,想趁你们重伤未愈先下手为强。只是他未料到,尔朱荣刚死,尔朱世隆和尔朱兆便集结尔朱集团的剩余势力轮番攻来,洛阳城中人人自顾不暇,便再无人去思量悬赏之事。”
袁启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尔朱集团攻打洛阳近三月,鱼兄和我便趁此期间静心养伤。鱼兄和尔朱荣对拼一招,虽功体受损,好在还能恢复六成。我虽被元天穆断了只臂膀,但好在并未受过重的内伤。”
对于武人而言,无论是闯荡江湖还是征战沙场,大到建功立业,小到安身立命,功体和身体便是武人不可或缺的根与本,袁启虽说得轻巧,陈庆之却听得心疼。尚不知元徽下场如何的陈庆之问道:“洛阳未出三月便被攻克,城中的鱼兄和你可受波及?元徽之死与你们可有关系?”
袁启回道:“我们并未受波及,元徽自然是死在我们兄弟手上的。洛阳失守时,城中一片大乱,上到天子、下到乞丐皆奔走逃命,鱼兄与我便准备趁此时机结果了元徽。我们虽功力皆大不如前,但杀个区区元徽还是绰绰有余的。当时城中一片人仰马翻,我们正愁寻元徽不着,却见一队人马携着万贯家财浩浩荡荡地逃离洛阳,为首的不是他人,正是元徽。”
为了不引来官兵,也为了不让元徽有机可逃,鱼、袁二人并未急着在半路动手,而是于暗中一路追踪至山南。元徽以为逃到山南的亲信处便可高枕无忧,却不知想杀他的除了尔朱氏和白袍,还有接济他的亲信寇弥。
寇弥觊觎元徽的家财已久,洛阳失守之前他便已献殷勤邀元徽来山南“避难”,为的是骗元徽将家财尽数运送过去,也为了方便取他项上人头向尔朱兆邀功,届时发财和升官一样不落,真可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元徽已是必死无疑,但鱼、袁二人岂会将他的性命拱手让人。趁寇弥暗杀元徽随从之时,二人抢先一步来到了元徽身前。元徽认出鱼、袁二人乃是白袍旧人,竟不惧死奔逃,而是用身体挡住院中的家财,呼喊亲信和随从前来相救。说来嘲讽,他尚不知自己早已众叛亲离。
鱼天愍不由元徽多言,待逼问得知宋景休葬身之处后,以一招‘黑虎掏心’于一瞬之间将元徽之心生生掏出。元徽望着自己的心脏还在鱼天愍手中扑通跳动,并未立时毙命的他,一手捂着心口,一手伸向鱼天愍讨要,嘴里急促地喊着“我的!我的!”,直至倒地身死,死时仍作讨要之状!
陈庆之说道:“如元徽这般贪财、这般自私之人,真是世所罕见。只是他这为己谋私的一通权谋,不知苦了天下多少生灵。”
袁启叹道:“唉,是啊。可是,对于此事,我们也出了一份力,等于也造了一份孽。”
待取下元徽之心后,鱼、宋二人便马不停蹄直返嵩山祭奠宋景休。途径洛阳,眼前惨不忍睹的景象直令人脊背发凉。不过数日,昔日金碧辉煌的魏国京城已然变作了生灵涂炭的人间炼狱。饶是连天大雪,也未能掩盖一二。
尔朱兆攻陷洛阳后,单单折磨一个元子攸已不足平他心中愤懑,他要整个洛阳都为尔朱荣陪葬!在尔朱兆的纵容下,士兵肆意烧杀抢掠,搜刮钱粮秋毫不剩,掳掠男丁充军为奴,欺凌妇女人头畜鸣,直至刀卷人乏,徒留下饥寒老弱孤苦等死。
洛阳城外,断肢残腿堆积成山,成群结队野狗和乌鸦各取所需,狼吞虎咽般与风雪争食。一个虎头虎脑的孩提之童,面贴着一只手掌香甜酣畅地“睡”在尸山一角,泪水虽凝结成冰,却不掩面上的笑容,想必入睡之时定是梦见了阿孃温暖的胸膛。
黄河上则是另一幅人间惨象,冰层之中,一双双怨恨的黑色眼睛,和一朵朵怒放的红色血花,将黄河点缀得触目惊心。一位仙姿玉貌的芊芊少女,想必是京城某大户人家的千金,如今衣不蔽体地“睡”在冰面之上,未瞑之目一片空洞。就连老天爷都悯其不幸,降下片片雪花,为她的香肌玉肤蒙上一层雪白的丧布。
更骇人听闻的是,这种惨绝人寰的人间惨剧不只出现在洛阳,魏国全境几乎皆是如此。
未名听到此处,不禁双手合十,默默念起了经文,为死者做起了祷告。
袁启说道:“我尝想,若我们不急于复仇,魏国或不会因尔朱荣之横死而举国大乱,百姓或也可免受荼毒。”
陈庆之摇头道:“这并非你们之过,即便你们不参与刺杀,魏国的局面依旧会是如此。魏国大权旁落,即便元子攸不动手,也会有第二、第三个魏帝动手;元魏气数已尽,即便尔朱荣不篡位,也会有第二、第三个权臣篡位。至于元子攸,其失策之处主要有二,一为错估了形势,尔朱集团方统关陇,气势正盛,并不会因尔朱荣之死而瞬时分裂,相反,短时间内还会因同仇敌忾愈发齐心。二为未拉拢可靠的势力,朝中若无人可与尔朱兆、尔朱世隆相抗衡,那洛阳仍是风中残烛,朝不保夕。但即便算无遗策,也是无济于事。”
袁启不解问道:“此话怎讲?”
陈庆之答道:“我曾以为大江以北皆戎狄之乡,直到身处洛阳,才知衣冠人物尽在中原,非江东所及,孝文帝之汉改显然已饶有所成,但却未能彻底平息胡汉之争。河阴之乱,汉族士大夫和汉化胡贵族皆为尔朱荣所害,看似是尔朱荣为篡位而杀伐立威,实则是胡汉在融合过程中在所难免的大劫。元魏非但未能处理好此劫,反而先后经胡太后临朝、尔朱荣篡权,如今再被高欢、宇文泰一分为二,元魏早已名存实亡。”
说至此处,陈庆之心中不禁感慨:“饶是如此,两魏分掌东西,仍可与梁三足鼎立,若无此劫,魏岂是梁可敌。”
袁启点头赞同,却又摇头叹息道:“可若我们不执于私恨,至少宋兄和鱼兄或不会因此接连丧命,萧综和长公主也或可逃过此劫。可到头来,非但没能保住萧综夫妇,还又搭上了宋兄和鱼兄的性命。”
陈庆之安慰袁启道:“贤弟莫要太过自责,此事若要论责,也是愚兄我的罪过。七千弟兄,皆是被我领去的北国,最后我却没能带他们安然返梁,是为将者我的无能啊!唉!”
袁启抑制不住心中懊恼,握拳狠狠捶打在地板之上,哀叹道:“我们三人曾约定,生为南人,若不幸身死北国,绝不以入北土为安。活下来的那人,必须要把其余人的骨灰带回故乡安葬。可谁料想,一语成谶,一语成谶啊!唉,我这大半生,始终怕错过,却始终都错过!”
伴着两声叹息,惹来三人无声,房内只余一片静谧,铁壶中煮沸的茶水恰在此时喧嚣着翻滚起来,“咕噜咕噜”,咕噜咕噜”,不断冲击着束缚它的壶盖,正如两人心中经年累月积压的无奈,无处宣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