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冲天凝视着何真平静的面容,和十六岁时初见一样,唯一的缺憾是眉下,眼睑半遮的两方空洞。沈冲天忘却自己满满两手泥土,双手轻拂上何真的面颊,拂着何真的眼眶。
无念感觉不妥,急忙“哎”的一声提醒。
何真笑道:“论年岁,他还是个孩子呢,又是晚辈,无妨的。”
沈冲天忽然双膝“嗵嗵”两声,结结实实跪倒在地,悲咽道:“东鹰神,对不起!”
何真仍旧轻声笑道:“这傻孩子,还是这么实诚,快起来吧,都过去了。再说这里是君仙界,我是无灾道人,跟那边再没有任何关系,过去那些事不必再提了。”她命人赶紧扶起沈冲天,安慰他道,“你尚知葬掉过去。我若连这点通透都没有,那些修为,年岁不是都白长了。去,把手洗干净,叫上你的朋友,你们三个去我的堂屋。天渐凉了,咱们在屋里边吃茶,边说话。”
待几人坐定,百里诺自知插不上话,只是一杯接一杯喝茶。
沈冲天好奇问道:“为何要自取‘无灾’之号?”
何真和蔼地笑解释道:“经历那么多事,惟愿家中无灾、子女无灾、天下无灾吧。”
沈冲天道:“这次在军中还见到他们兄弟,可惜时间紧迫,未能说上几句话。不过看起来,两人气色还是很好。”
何真点点头:“阿怨经的事多些,更加历练。阿毒在哥哥身边,想来也能得照应,错不了的。他兄弟从来无需我担心。就是我这实心眼的女儿,是不是又入你的圈套了?那日阿念过来,告诉我说你来了,要我小心。我就提醒过,需加小心的不是我,而是她。我要她千万别搭理你,或者等你走后再回去,免得又被你算计。谁知她还是没听我的话,否则,你们今日也不会跑来这里。”
无念急忙问道:“母亲,那我身上的毒?”
何真倒不急不忙:“就凭你那可怜的修为,若真是郝隐日常所使的毒药,你能撑到现在?问你旁边那个吧。”
沈冲天亦笑:“毒药确实有一颗,被我吃了。圈套也是专门为你设的,否则我才不会在那个鬼地方,守着一个老鬼待那么久。”
无念依旧不信:“那为何我身体一直酸软无力?”
沈冲天被逗笑:“你被我挟持,又慌又乱,受了伤,还被吊在空中半天,怎会不酸软?我不过顺着你的话往下一说,你就信以为真。”
无念又要发作,却见母亲顿时收敛了神色,问道:“你到这君仙界,究竟是为什么?”
沈冲天据实回答:“本来是找冷月影,谁想遇到无念仙姑。就想着若能再见东鹰神也好,两人当面把话说开,总好过被人利用,双方都吃亏。这不是,我用一颗假毒药,就骗来一个好向导。”
何真继续问:“这么说你得手了?他死了没有?”
沈冲天急忙解释:“他可不能死。我的一妾一婢,两个女子的性命在阴厉手上,我要带他回去,一命换两命。”
何真虽点头,却仍有几分不相信:“饶是如此,你也不是这么爱管闲事的人。”
沈冲天避重就轻道:“本就相识,几次得他相助,又在上次事故之后,三界难容,还是得他之便,替我寻觅一个稳妥住处,直到如今。该还的恩,还是要还的。”
何真冷笑:“得他之便?他还不知从你身上得到多少利益呢!”
沈冲天辩解道:“纵使如此,至少他跟东鹰神一样,都不会加害于我,对吧。”
何真道:“君仙界同仙界一样,得道之人不胜枚数,岂止一个我。如今,你彻底得罪郝隐,出逃在外,还带着一个重伤的,一个没本事的,自己的修为又使不出来。这一路离开君仙界,可不是件容易事,你可想好了?”
沈冲天道:“我也不想啊,只是身不由己。”
何真叹息道:“也罢,从来四方之争,无有休止,你也好,我也好,冷月影也好,都不过是其中过客。四方之争不是因你我他而始,也不会因此而止。既被卷进来,只能各惜天命、各自安好吧。”
沈冲天不解:“四方之争?”
无念也疑惑看着母亲:“为何我从未听过这个说法?”
何真安抚女儿道:“听他干什么!不过为着‘权’、‘利’二字而已。”
沈冲天却动了心:“东鹰神护惜子女,三界周知。只是东鹰神请细思索,您生性纯良,无毒秉承了‘良’,是个通透良善之性,为何无念只传承得一个‘纯’?导致她一旦没有母亲顾护,几次三番被我设计。若是我心思略狠绝些,无念还能有命吗?”
无念听出话里端倪,气急败坏道:“你竟骂我!果然你这人好不过半日!”
百里诺终于插上话:“溺子如杀子。”
沈冲天赞同道:“正是此意。虽说今后无念未必会回到三界中,参与这些乌七八糟的事情。我不牵涉其中,也不想参与。总是东鹰神提前讲明,大家心中都有个底数,一旦身边出现异常行动,也知道如何防范才是。”
何真点头,讲述道:“想必你们都知道,天下有四海,分别在东、南、西、北四方,海外又有海外之地。其中冷氏总司北方,为北海及北极之主。我师父渺云真仙总司南方,为南海及海外仙山、南极之地共主。剩下的,无尘天尊总司东方,位列东海及东极之主。”
无念好奇地听着,却不见下文,遂问道:“母亲,西方之主呢?”
何真解释道:“西方之主,位置不好坐,从设立之初就命运多舛,几次易主。如今的西方之主,声低势微,就是个应声虫,不足为道。四方之争,当年就是四位老人家,也是四位上古之神,你来我往的权势争斗。如今只剩东、南、北三位老人家,但是大家还依着从前的习惯,继续称为‘四方之争’。”
沈冲天则琢磨道:“东方之主竟是北方少主的师父,这里面还有勾连呢。”
何真道:“是啊,从来独木不成林,冷氏能做到今天的位置,可不是凭空掉下的。再说,冷氏与无尘天尊当年并肩作战,也算有些情谊。”
沈冲天忽然大悟:“独木不成林,渺云真仙却是例外。东鹰神能在这边收徒,无念能做大帅夫人,你们的功法不受结界影响。种种迹象,都指向一点,渺云真仙原本就是这边君仙界的人,是历届天帝为安抚君仙界而做出的让步!”
“怪不得,西方之主命运多舛。大柳树在西南边界,实际有魔界的缈云真仙、仙界的西方之主共同管理,其中多少纠葛致使这个位置成为仙界的替死鬼。如今的西方之主不成气候,大柳树作为分界线,实际是由渺云真仙控制。”
“怪不得,当年比武之后,无念会被天帝的雷电二圣追杀。之后,你们母女能顺利进入这边,躲避灾祸。无论福祸,全都是因为你们是魔界的传人。”
“怪不得,此番大战,无名无由,竟然派出冷氏为先锋,无尘天尊为主帅。所谓的‘南北之争’,原是小的仙魔之争。而如今的仙魔大战,就是最大的南北之争!”
何真赞许道:“不错,一点通,二点明,悟性可以!还有什么话,继续说下去。”
沈冲天道:“当年事,我师父犯错,天帝却要魔界弟子背祸,事后闭关避祸。是我执意为师父报仇,惹东鹰神出关,撕破大家脸上仅存的一丝颜面。师祖在同意我入师门时,曾说,‘惹祸背锅,他认了。’我当时没顾及深思这话的意味。如今看来,这祸就是惹起南北之争或者说是仙魔之争,搅乱天下局势的大祸。在我与东鹰神相继离开之后,南北之争在朝堂愈演愈烈。冷氏出面替天庭打压,魔界发动战事声讨,天庭因此派出冷氏作为替死鬼,交与魔界。”他忽然止住话语,直至此时,他才意识到自己犯了大错。
何真也没有多余的话:“沈冲天,你真不愧是‘小灾星’!以一己之力挑动天下局势,当初的卜言果然不差,非言死得真是冤枉!只是你此番不该来,更不该救他出来。”
沈冲天坚决道:“不交出他,你们不会放过我。交出他,我空手而回,我的妾婢就没命了,她两个女子何辜!”
无念轻松道:“区区两个凡躯而已,轻若草芥,贱若泥淖!”
这一句,彻底激怒沈冲天:“上一次对我说这话的,是冷翼!”
何真不动声色劝道:“但此话并没错。就为了她两个,还有你的所谓报恩,要赔上多少仙家性命,你计算过吗?”
沈冲天见识不妙,赶紧诙谐圆场:“那我的命也计算在内吗?论起来,咱们两家还是亲戚呢!”
何真收起笑意:“我们也得到消息,盼儿与你的义子互生情愫,虽然因为你我的那场事耽搁,但事后有夜流星母女出面亲为媒妁,一力将亲事说合。阿怨最终点头,只是要求你那义子赚得仙箓,方可成亲,也是为着两个孩子终身安稳着想。我相信盼儿的眼光,也庆幸盼儿能有个好归宿。但纵使是亲家公,也比不上战事的影响更深远吧。”
沈冲天急忙为自己寻机会,故作轻松地言道:“别逼我,也别使暗手段。你们也清楚,我这个人心眼小,睚眦必报的!事关重大,给我一晚上,让我好好思索一番,明日给你们回答。”
说完,他赶紧拉起百里诺,恭敬施礼道:“东鹰神,无念仙姑,此间已晚,我和百里诺再待下去,怕是不太妥,也耽搁你们母子叙话。我俩先退下休息去了。”
何真和无念回礼,一言不发地等着,沈冲天头也不回出了门。
何真低声嘱咐:“去吧,知道该做什么。”
无念应声而去。
第二日一清早,侍者轻步来到沈冲天床前,惊见沈冲天凭空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