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冲天已经昏迷了十来日,这一次又不同以往,每每于沉睡中忽然声嘶力竭地呼喊,一时唤“娘亲”,一时唤“师父”,一时又含混地说着不知什么话,喋喋不休,不分昼夜,听的人担惊受怕。沈冲天本就有内伤,还没顾得及调理,又赶去保护无念。他只知,自己左掌心是外婆传给他的秘法,不知如何使用。孰料这一次歪打正着,收纳霹雳于掌心,有了与雷电二圣对决的本事,沈冲天自以为沾光,却耗动体内真气,事后还不知收手,又催动金蝉剑。最为要紧的是,根本没有人从头至尾教过他如何调息周转气机,全靠误打误撞。他这一番作为,彻底打乱体内真气流转,耗尽最后一丝底气。如今连虚带乱,表面看似无恙,内里已经千疮百孔,乱如绞麻。
夏云烟和沈辉轮流照看儿子,可惜两人都只能治得病,救不得命。尤其是夏云烟,眼看儿子的命又一次从身边流逝,自己却无能为力,只是徒增伤感。惜墨和惜宝,得知父亲重病,都在床边日夜不间断地轮流侍疾,也是空陪着伤心。
剩下的诸仙家里面,冷月影得到密旨,雷电二圣奉命缉拿无念,结果被沈冲天暗算负伤,无果返程途中,又遭不明身份的妖邪算计,天帝命冷月影即刻彻查此事。冷月影在无毒家中,本来处境尴尬,走不是,留不是,这回终于找到理由,赶紧离开是非地。师门出此大事,小金鹰急忙返回洞府寻找师父,禀告事态发展,讨师父示下。金券密旨又下,夏云烟留下照顾儿子,天赐只好返回驻地处理公事。夜流星也以同样的理由离开,只剩下列依容和龙廷,没有公职负累,一心住在沈冲天家中,日日等候好消息。
夜流星临走时,特意嘱咐女儿:“这个‘小灾星’,当年来到武林时一丝修为都没有,若他所言不虚,真是沁风的徒弟,那他启蒙必是受沁风教导,用的是我门中的心法。我教你一个判断他伤势轻重的方法,别看他闹得起劲,其实内里早乱,都是些虚浮气,耗尽为止。你留心观察,以十二日为限,十二日之内纵使不能清醒,只要气息流转正常,人渐安静,就不足虑。十二日之后若还是这样,你也别再等下去,只当一腔抚养之情白费了。”
列依容一听,当即揪住母亲衣袖:“我不管!当初我曾书信一封,嘱母亲代我照料冲天孩儿,如今依然作数!再说他也算你的师侄,他的师父没有,你不能甩袖子做壁上观。若是冲天孩儿有差错,我只和你闹!”
夜流星无奈:“是‘小灾星’自己所为,跟我什么关系!好,好,好,你容母亲安静想想,有何回转的办法!”
她自己搜肠刮肚地思忖半天,忽然想到:“倒是有个主意,不过没什么大用,权作‘死马当活马医’吧。若‘小灾星’真的不好,你命他身边人,将他衣衫尽除,遮羞即可。再将他身体摆成打坐姿势,手抱混元,面南背北,坐在露天院中,上不遮,下不垫,见天见地,任凭风吹雨打雪埋。不许管他,不许近身,茶、饭、药一概不许喂。你放心,这个‘小灾星’是天生的至阳之躯,混铁一块,不是那么容易死的,但是体内阴阳失衡,周转不灵。如今靠着这方法,将他放任于天地间,没有俗务扰神,靠天地清气流转慢慢调和。只是时间不定,少说也要一个月,若是慢的,十年八年也有可能,再不济还能留口气,反正比死了强。”
转眼从秋至冬,依着夜流星提出来的法子,沈冲天已经在院子里打坐近三个月了。起先几日还一阵阵地闹腾,刚刚将他摆好姿势,自己忽然手舞足蹈,伴随着声声呼喊乱叫。大家只好满头大汗地再将他的姿势摆正。十几日之后,沈冲天便逐渐安静下来,气息也逐渐平和,大家见方法奏效,不禁开怀。按照夜流星的叮嘱,诸人远离,不再惊扰他,只留下近侍的一妾凝香,一婢绛纹,轮流当班,远远观望着沈冲天的动静,这一观望就入了冬。如今的沈冲天,披头散发,赤着身体,经受几场寒风霜雪之后,浑身泥泞,难辨本来肤色模样,连胸口的疤痕都被遮住,满头满身的泥土落叶,像一尊遭火后被遗弃荒野的泥塑像。
这天将近中午的时候,凝香在廊下捡了个光亮之处,晒着太阳,做一会儿针线,抬头看看公子,又低下头做针线。忽然听到轻轻的一声叹息,并没太在意,一会儿又是一声长出气,凝香一惊,赶紧起身,手中的针线还来不及放下,疾走到沈冲天三四步远的地方,弯下腰双手扶着膝半蹲着,细细打量沈冲天,希望找到公子苏醒的蛛丝马迹。
沈冲天的手眼看着开始慢慢放松,软软地垂搭在腿上,紧接着脸上居然显现出表情。他似乎被正午的阳光刺到眼睛,轻蹙眉,慢慢睁开眼睛,刚至半睁,随即又闭上,想要抬手遮阳,却无力。
凝香赶紧站在沈冲天前面,双手连袖子围成一个笼,挡住沈冲天头顶,阻住日光。她歪头凝视沈冲天的面庞,满心悸动又不敢高声惊扰,压着一腔悲欢,轻轻唤了几声:“公子”。
沈冲天喉咙轻微上下一动,却没有发出声音。凝香琢磨他应该是喉咙太干,毕竟三个月滴水未尽。可是此处只有他俩,她不敢高声喊人,怕惊吓着沈冲天,又不敢就此走开,担心沈冲天再出状况,只能站在原地默默等着。
沈冲天慢慢睁开眼,觑着眼适应着光线,又渐渐移动身体,想要站起来,却觉得两腿麻木毫无知觉,想要手臂支撑,双臂酸软,没有力量,一下向前扑倒在地。
凝香吃尽全力才搀扶起沈冲天,让沈冲天靠在她肩上,两人终于慢慢站起身,一步一挪地蹭进屋。凝香将沈冲天扶至榻上,这才长舒一口气。看着外面已入寒冬,别人都是穿棉着皮的,只有沈冲天还赤着身体,凝香赶紧拿出斗篷给他裹上,又抱来被子再裹上一遭,这才去倒了一碗茶,放唇边一直吹凉,才端给沈冲天。
沈冲天就着她的手,干瘪的喉咙艰难咽下茶水,这才稍觉舒服。他抬着眼睛,有些懵懂地望着凝香:“凝香?”
“嗯。”
沈冲天这一次终于神思清楚,他困惑地问道:“为什么我会在院子里,是不是我又昏睡过去了?”
凝香委屈道:“公子,你岂止是睡过去!我以为再也见不到公子了!”
沈冲天强打精神安慰:“何至如此!”
凝香急忙解释:“是真的,公子低头看看自己身上就知道。你已经在院子里打坐三个月,不过如今已经过去了!公子先稍待,我让人立马准备洗澡水,煮些饭,这就将经过讲给公子听。”
直到整个人泡在洗澡水中,沈冲天慢慢舒缓周身所有骨节,长吁一口气,缓笑地自嘲道:“这么说,我又到奈河桥头周游一遭回来了?”
凝香闻言,鼻子一酸,数月来所有的委屈担心一起化作泪珠滚落:“你只顾说笑,殊不知别人有多担心你!大家都认定你这一次真的醒转不过来了。我同绛纹早已商量妥当,公子有一口气在,我俩伺候你一日,一旦公子舍世间而去,我俩亦追随公子而去!”
沈冲天忙制止:“快别这么想!这里都是仙家,他们定有办法,不会生生看着我去死!退一步说,若我真有什么差错,说明我身边出了极大的状况。听我的话,你和绛纹更加不要留恋,赶紧离开这里,自己去寻出路,千万别做无谓的傻事。记住没有!”
二人正动情地聊着,忽听外面门房来报,说有人送来一封信,又说不清楚来人是谁,只说撂下信就走了。
凝香狐疑地接过来,打开信,上下打量一番,皱着眉头将信捧到沈冲天面前,问道:“公子请看,这信上说了什么意思?”
沈冲天嘴角一扬,信心满满道:“这说明我要等的人到了,我的机会来了,就是此刻,就在无毒家中!”
凝香惊讶道:“就不能不出去吗?你才刚刚清醒过来,没吃饭,没休养,又要出门!从中秋之后,你每出去一次,都要重伤回来,万一这一次……”
沈冲天眼睛茫然直视前方,像是在安慰凝香,又像在安慰自己:“我没事,这一次不会有事的。前面费了那么大劲,造生出那么多事端,就是为了这个机会,一旦错过难再寻了。”说罢,低头看看自己,略一沉思,说道:“凝香,给我找身素色的衣服吧。”
凝香知规劝无用,只得叹息着,强忍泪水,却骤然听到公子如此吩咐,实在是破天荒第一次,遂不解问道:“素色?”
沈冲天点头:“越素越好,能比肩孝服的那种。”
凝香只得回复“是”,转身着手准备。
一时,沈冲天沐浴完毕,浑身装扮好,转身进入隔断中,焚香朝上恭敬拜了三拜,祝祷道:“秘神,师父,请恕徒儿沈冲天大不敬之罪。今日徒儿请下牌位,带你去见一位能为你为徒儿正名的人,愿师父勿怪,也请师父保佑徒儿此去平安。”话毕,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取下最上方的牌位,双手搂抱于胸前,头也不回地大步而出,只对凝香留下一句话:“此一去,完事必回,你在家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