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毒的家前面依旧,沈冲天房前屋后转一圈没见到一个人影,心下疑惑,闭上眼睛,细细听着风中的些微声音。顺着声音的方向,他一把推开柴房小门,顿时惊喜溢于脸上。柴房之中竟别有一重洞天,完全迥异于摆中秋宴的那座富丽恢弘的庭院。这里茂林修竹,间杂着葱郁的奇草异花,一条平整甬路通向深处,其幽密静深,竟与当日的颖园有异曲同工之处,是个清修的绝妙所在。甬路尽头是另一座大殿,这座大殿装饰极其朴素,香风缭绕,钟磬声隐隐悠扬,不闻一丝话语嘈杂,静谧异常,更显庄严肃穆。殊不知,此时的大殿之中已坐满人。
原来,大家不约而同得到消息,说玉壶真人临坛于无毒家中,命众人得到消息,前来相聚。大家纷纷揣测真人此番忽然前来,定跟前日的事有关。因此得到消息的秘神冷月影携妻子柏氏,东鹰神无怨带着弟弟无毒,北鹰神夜流星带着女儿列依容、女婿龙廷,西鹰神小金鹰,小南鹰神夏云烟带着母亲天赐、以及真人出师后散落各处的弟子门人,熙熙攘攘足有上百人,一大清早就来到无毒家中,齐齐恭迎玉壶真人。
真人自来后升座闭目,无论大家问什么,只是不答。众人疑惑不解,又不好多问,也陪着真人静静等待着。
午时刚过,就听外边童子报:“沈冲天来了。”
只这一句,终于让真人睁开眼,放睛朝前看,众人也随着真人的目光扭头向外看。只见一人身披石青暗绣大氅,以风帽遮住头面大踏步走了进来。进外殿后,此人站在门口,脱下大氅,显出一副少年模样,正是沈冲天。熟知他底细的四鹰神及周围人不禁惊叹:“他醒了!”
今日的沈冲天已完全换了一副装束,一支细长的素白玉笄簪住全部头发,绾系牙白一字长巾,巾子两端以同色丝绦流苏结束,露出的右耳依旧坠着乌金耳环。全身着牙白衣衫,似初雪拂身,素白裹腰,外系羊脂白玉带饰银扣,白丝绦,外穿月白暗绣竹叶纹罩袍,足下一双白缎小靴。他双手环抱于胸前,小心捧着一个旧牌位,左臂略显僵硬,不卑不亢,不言不笑,稳稳走进来,倒惹得众人目光一直随着他到大殿之上,内殿台阶之下。
沈冲天原地站定,双目环视周围众人,见到前排就坐的数张熟悉面孔,不由得目光闪烁,胸膛起伏,双拳紧握,欲张口,动了几次嘴唇终于忍住,抬头直视真人,仍旧一副和缓的声音,平静问道:“上面可是玉壶真人?”
真人下颌微点。
沈冲天当即双膝跪地,朗声道:“玉壶真人座下十三弟子天帝御赐第二任秘神沁风唯一亲传弟子沈冲天朝上拜见师祖。”说罢恭敬地朝上施礼叩头。周围众人闻言,一时乱纷纷。
真人不为所动,半垂着眼睛,故意冰冷质问道:“沈冲天,你既来见我,为何打扮成这个样子,是给谁披麻戴孝呢?”
沈冲天平静回答:“为我师父沁风穿孝。”
玉壶真人当即喝道:“放肆!你可知自己说的是什么?”
沈冲天黯然回答:“知道,这话已经在心中来回掂量了四十余年。我等着面见师祖,等着得到师祖首肯,等着为师父穿孝,也等了四十年。怎会不知自己说什么做什么!”
真人此时观看沈冲天理直气壮,直直跪着,遂大喝一声:“大胆!哪个是你师祖?世人皆知沁风从未收徒,你是哪里冒出来的?”
沈冲天一字一句,据实回答:“师祖容禀。孙徒十五岁时初到武林南鹰神府寻亲,家人不容我进门,亲友同僚亦无人劝解。只有师父出面,劝说南鹰神收留我,使我不致冻饿,留残骨于路边无人收。自此直到师父仙逝的三年间,只有师父关心我的修为,担心我虽为仙家血脉,但毫无修为傍身,流落凡尘,一生不伦不类,浑浑噩噩,为仙家遗世一大笑柄,使仙家蒙羞。起先,师父并无收徒之意,只是与我一些经典来看,使我不致过愚,一问三不知。后来师父见我还算开窍,有些悟性,闲暇时便将所学渐次传授与我。”
“只因她是女师父,我是男弟子,男女有别,另一则,我的家人就在身旁,他们与师父所出不是一门。师父担心为师祖和师门中带来纷扰,因此师父并未对任何人提起,并且命令我,也不许对外言一字。三年后,正值新春,师父见我修为进益,还算可造之材,本打算趁着闲暇看望师祖,顺便将我的情形告知师祖,讨师祖的示下。可惜此言刚出口,师父就出事了,再无机会回去看望师祖,也再无机会收我入门。今日听闻师祖在此,孙徒特地请下师父牌位,前来拜见师祖,求师祖看在师父薄面,准我入门中。”
真人边听边琢磨,问道:“照你的话,你在老十三身边只待了三年,你如今的本事都是这三年间习得的?莫说老十三有公职傍身,能有几时闲暇,就是日日待在家中,满堂满耳地灌输,又能对你讲述多少,你又能习得多少!你还真是天赋异禀啊!”
沈冲天不紧不忙地回道:“师父当日也只是提点,于晦涩不通之处解释一二,根本没有时间教授,让我自行练习。师父离世后,更加无人指导,我只好按照师父存世的手稿,一点点琢磨着自学,瞎撞乱碰,但从未转投他人,也辨不出偏正对错。”
真人心生好奇:“你遇到老十三,至今四十年,这中间你双目失明三十余年,如何看书?”
沈冲天回答:“这三十余年目不能视,不能看书。不过我能过目不忘,过耳不忘,这些书籍在失明前看过一部分,剩下的在失明后有人帮我念过,只需一遍,放入心中三十余年不在话下,需要时自心中翻出即可。”
真人听说沈冲天的一身本事居然是自学成才,不免又惊又喜又怕,转念一想,继续质问:“这么说,老十三所有的书册、手稿,都在你手里?”
沈冲天点头:“师父所有,但凡有字的纸,都在我手上。不但是师父,连师祖赠与师父的书籍,手稿,均被师父朱笔注解,也一并不落地藏在我这里。”底下又是一片哗然。
真人当即喝道:“孽障,从实招来,你究竟从何处偷来的?”
沈冲天目不转睛直视真人,理直气壮的答道;“若说不告而取谓之偷,那孙徒确实是偷来的。先师已逝,魂魄已散,连她身边的仙侍,仙童一并烟消云散,我无法告诉。东鹰神矫命杀我师,南鹰神奉旨几番大肆搜索,四鹰神受天之命,代天执法,师父的东西一旦被他们得到,只会有一个下场,因此凡与他们有关者,我均不能知会。我并未正式拜师,名不正言不顺,况且师父以莫须有的污名被诛,我若昭告天下,世人又如何看待我师,看待我,我说,不如不说。唯有隐忍,暗自将师父的东西尽可能保全,以求来日见到祖师及同门时能有个交代,亦不算愧对师父三年教导之恩。师祖责怪,孙徒领受,但其中万般无奈之处望师祖体谅。”
真人怀疑道“哦?我听说你可不是一个软弱任欺的人啊。”沈冲天听着话音不对劲,再向下细细听着玉壶真人的话,“对于你的事迹,三界也传过一二,我也得到些风闻。听说你历来是现仇现报,不假时日的,怎么到这里,你竟然隐忍了数十年。期间,你不但藏下老十三的一应书册,也藏下金蝉剑,只怕还不止这些东西吧。众所周知,我这十三徒儿擅炼丹药,她的那些丹药又在何处?你如此煞费苦心,究竟为了沽名钓誉,还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如今我劝你一并说出来,否则,就是下面你的这些长辈奈何不了你,我是绝不会手下留情的!”
沈冲天听着这话,再按捺不住,蓦然起身,右手直指玉壶真人,底下众人吓得目瞪口呆,看着沈冲天如当年一般,眼中道道灼光,咬牙道:“我沽名钓誉?师父背负那样污名,被东鹰神打到魂飞魄散,天帝降旨一言成定论,剥除师父职务,褫夺一应封号、府邸、财产,她还有什么名,什么誉值得我去钓!你说我隐忍数十年,那我问你,一个无修为之人,拿着金蝉剑,与举着一只木棒有何区别!师父出事,其余三位鹰神三缄其口,仅靠我一人就能翻天的?我不私藏,难道拿着东西四处吵嚷,让南鹰神我的外公搜走,封存到天庭,还是全部毁掉,今日你又如何能见到自己徒弟的遗物!东鹰神奉旨闭关不出,难道靠着我的嚷嚷,就能让她出关,为师父报仇不成!”
玉壶真人忽然袍袖一挥,沈冲天当即被什么东西强按在地,真人圆睁目呵斥道:“谁许你如此说话的!果真是暴劣成性!你既然毫无修为,如何数年之后忽然本领大增,连伤三位得道的仙家!”
沈冲天一下语蹇,低头不应。
真人平复一时情绪,缓缓道:“我门中向来不收暴劣弑杀之人,不收诳语妄言之人,不收诡谲狡黠之人,不收愚木蠢呆之人。四条你占了三条,假使你师父还活着,也能被你气死。即使你前面一番话是真,有你师父所言在先,多年过去,你早已劣迹斑斑,在不复当日纯真心底。如你所说,沁风徒儿如今既无名也无誉存于世,我若再替她收一个不像话的徒弟,她可就有笑话了。”
沈冲天抬头,不放心地问道:“我若说了,师祖是否会杀了我?”
真人被这句话忽然逗笑:“别说你还算不得我门中,就算是,自当由你师父清理门户,你师父没有了,还有负责门中执法的大师伯,还有一众师叔师伯,还有你家中长辈,还有天庭法度,暂时轮不到我。”
沈冲天左右看看在坐的人,鼓起勇气,伸手摘下右耳的耳环,双手捧着高举过头。底下两旁众仙家目光全都集中在耳环上,纷纷私语。
玉壶真人示意随侍仙童取过来,他以食指挑耳环在指尖,细细端详道:“哪里来的?”
沈冲天回答:“师父给的。师祖也知晓,师父擅炼制各种丹药,有一次误打误撞炼出剧毒,师父说师祖曾下令,不许她炼毒用毒,因此她不敢用。在我到武林的第二年,师父说我家中是代天执法的鹰神,一旦得罪了歹人,我岂不平白跟着受连累,如今见我无防身的本事,就用这剧毒淬了五枚鼠毫针,要送给我。我原推说不要,一来我当时不会使暗器,况且这么小的东西,一个不小心,先把自己毒死了,怎么办。师父这才笑着变化出这只耳环,二话不说揪着耳朵就给我穿耳戴上。耳环中空,毒针暗藏在耳环中,凭口诀随心使用,见血封喉,见形魂散,不论仙鬼。直到如今,我用了四枚,还剩一枚。”
真人疑惑:“这么说来,你当日其实有很多机会可以杀掉东鹰神何真,是不是?”
沈冲天反问:“好好的,我杀她干嘛呀?”
众人这下更加困惑,升起一片怀疑之声。
真人也是迷惑不解:“难道你不是要为你师父报仇吗?”
沈冲天斩钉截铁道:“是,但错不在东鹰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