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冲天终于醒转过来,他轻推凝香的肩膀:“快醒醒,好好的,怎么伏在床沿上睡觉,小心回头又受凉,这痛那痛的。”
凝香一下惊醒,望着沈冲天的脸,见沈冲天也凝望着她,不知是哭是笑:“公子,你好了!”
沈冲天不明所以:“呃……好了?!告诉你个好玩的事,原来真有南柯一梦。我做了一个好长的梦,梦里经过好多事,又是死人,又是做官,又是打仗,乱糟糟的,一时也说不清,而且梦里我居然是个瞎子,眼前盲然空虚地过了一生。你说离奇不离奇?”
凝香顿时惊慌失措:“公子,你别吓我,之前的事都不记得吗!这不是梦,这是你的大半生!你半生失明,如今这双眼睛,是东鹰神换给你的。”
沈冲天还没完全清醒:“不是梦,那为何我的心思如此恍惚朦胧?”
凝香赶紧解释:“夫人说,因为你在比试中受了内伤,气机紊乱,纵使清醒,只怕会有一些神思恍惚。夫人送来醒神的丹药,说喂你吃下,很快就好了。公子别动,我去取药。”
沈冲天眼神仍旧迷蒙,自己吃力思索半天,猛然扯开衣襟,低头看到左胸赫然一片黑色的伤痕,紧接着翻身跳下床,两步跑到床尾,站在一个镂花隔断前面,着急地一把推开隔断的小门。
隔断占地七尺见方,四面外以镂花围笼,里面以布幔牢牢罩住,密不透光。只有正中间一个高台,高台两旁各挑一盏长明灯。高台上由前向后,次第增高摆放三排龛位。最前一排,是沈冲天于天狼的诸位兄姊,正中便是龙少枢,左侧长姐龙少桠,其余兄姊按照年岁高低,依次排列。中间一排,正中是外公夏卿,左侧发妻方馨儿,其后是方夫人,以及死于颖园事故中的侍女素绣。夏卿右侧是义兄文超、其后跟着义妹文昭、义兄周良。最高一层只有正中一个龛位,与下面的不一样,十分简朴,字亦极少,那里是当年沈冲天为尚未来得及承认的师父沁风亲手雕刻的牌位。三排龛位前方,高台最前端是一只鎏金香炉,还有未燃尽的短香,浓重的香火烟气燎熏着沈冲天刚复明的双眼。
凝香看他赤足敞怀跳下地,忙抓起衣服鞋子追在后面,喊道:“公子,地上凉!”转身看到沈冲天呆立在隔断前,望着里面不知所措。凝香担心他刚刚清醒,本就身体虚弱、神识不清,不能再受刺激,忙把他硬生生拉回到床上,又将丹药放至他唇边。
沈冲天并不噙药,只是喃喃道:“镜子。”
凝香不敢违命,小心地将镜子取过来,捧在手中,朝向沈冲天。
沈冲天凝望镜中的自己:“果然是这一副鬼样子。”他眼睛仍旧盯着镜子,似乎向镜中的自己要回答:“为什么不能是梦呢?这双眼睛真是东鹰神的?”
凝香老实回答:“嗯。公子回来后受伤昏迷不醒已经五日,就在两日前,夫人引进来一群人,有男有女。走在最前的是一个高高大大的白衣公子,后面一个盼儿父亲,一个北鹰神,一个西鹰神,还有一个据说是东鹰神,最后进屋的是无念仙姑和无毒公子。那个白衣公子一进来,就把我们都轰出去,夫人也只说让我们守好房门,不许向里围观,更不许进屋。我和绛纹只好轰走那些小丫头,守在门口,一动不敢动,听着里面有细微的说话声,还有些不知什么动静。”
“过了足有半日,他们才打开门,无念仙姑扶着东鹰神,有些踉跄地走出来,其余人四散地跟在后面出来。夫人走在最后,一直将那群人送出去,才又回来。夫人唤过我和绛纹,嘱咐了好些话,命我俩待公子清醒后,将原话传给你,就是上面这些。夫人还说,东鹰神已经认输,此举是对你的交代,今后她会远远离开,再不踏足三界,让公子安心。”
沈冲天听着,回忆起之前的点滴,心中总算明白些,冷笑一声:“这又是谁的主意,这又算什么交代!我失明半生,等待半生,如今好容易将东鹰神诱出来,难道就是为了要这双眼睛的?她走了,无怨和无念只怕也走了,我找谁要人去!”
凝香急忙安慰:“公子莫急,还有下一个中秋宴。”
沈冲天叹息道:“下一个!一个中秋宴相隔十年,十年之后我又是什么样子,孰能预知?再说,这次中秋宴彻底废了一个鹰神,怎么还会有下个中秋宴,今后都别想了!先不提她,绛纹怎么不见?墨儿和宝儿这些日子怎么样?”
凝香赶紧回答:“绛纹和我两个倒替看守着你,这会回去休息了。八月十六日晚,老爷听到消息说公子向无念仙姑下战书,便急匆匆找到墨儿,带着她连夜搬到文府里,一连几日命令墨儿和宝儿老实待在文府,不许离开他身边,直到今日,还在那府里。”
沈冲天边听边点头,总算有些安心。这时半天竟然响起滚雷,一声比一声大,一声比一声近,沈冲天好奇向外张望,就听一个炸雷在头顶爆响,声音之大,让人双耳立时失聪,头晕目眩,半天还是嗡嗡不清。凝香“啊”的一声叫,吓得顺势躲到沈冲天臂弯中,颤抖不止。
沈冲天拍哄着凝香,连声安抚道:“别怕,别怕!”心里却疑惑,依时令,依外面天气,都不该有雷。此雷来得如此突然,定不是好征兆。他忆起当初在天庭上,天帝曾说要派雷电二圣捉拿他,难道是他们到了?沈冲天思忖着,忽然灵光乍现,马上喊道:“人呢,快来人!”
外面候着一群丫头,小童,听到公子呼唤立时“呼啦啦”进来一大帮,就听沈冲天吩咐道:“姑娘害怕,所有人在这里守着姑娘,一个不许走动,直到我回来。”
凝香拉着他问道:“你才刚好,又要去哪里?”
沈冲天急切顾不得多解释:“放心,这雷不是劈我的,也不劈你。我有事要出去,一时就回!”说完顾不得收拾,随手抄起衣服披上,边穿衣服,边快步跑出去。
凝香在后面喊着:“公子,你还没吃药呢!”紧接着又一道炸雷劈在头顶,吓得凝香躲在屋里不敢出去。
沈冲天走到外面,果见雷声伴着道道霹雳电光,就在头顶之上滚动,如剑一般直劈在地,却不是指向他。他当即循着电光雷声的位置,直追过去,却寻到一条小巷子里。沈冲天朝着巷子里望进去,只有一道黑漆小门,无字无匾,一丝装饰皆无,也无锁。他尝试着,双手推向门的左右两扇,轻轻就将门扇向里推开。沈冲天小心走进院子,忽然屋里飞出一道金光绕过他身上,将他紧紧缠裹住,接着,就如上钩的鱼一般,被金光钓进屋子。光华退散,他身上只留下一条金光鳞闪的绳索,似蟒蛇一般,随着他的呼吸,一下下向里越束越紧。
等沈冲天回过神来,看见屋里坐着三个人,正中左侧冷月影,右侧无怨,下首作陪的无毒,三人的模样跟他心中的一样,多年未变。几十年后,虽是重逢,却是只闻声不见人,终于看到故人身影,他动情道:“毒哥哥,无怨大哥!”
无怨、无毒二人看到沈冲天,当即站起来。无毒痛心道:“恩怨已清,人已走,你还来干什么!”
沈冲天看着无毒,委屈道:“毒哥哥,这件事不是你所想那般。将来待时机合适,我会为你慢慢解释。现在只求你解开我身上的绳索。”
无毒朝后指指:“是秘神捆你,跟我俩无关。”
沈冲天扭头看着冷月影,一声喝令:“解开我!”
冷月影坐着没动:“你见我连个招呼都不打?我在你口中连个称呼都没有?”
沈冲天质问:“为什么捆我?”
冷月影淡淡应对:“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既然清醒无事,就在家好好思过吧。如今天雷已至,你若在这院中出事,岂不又开了一桩新的是非!”
沈冲天着急地几乎喊出来:“天雷不是找我的,它在找无念。快解开我,再迟,无念就遭殃了!”
冷月影仍旧不慌不忙:“无念早就跟先东鹰神离开,不在此处。”
沈冲天心急火燎地解释:“你相信我,我一路过来,天雷都没劈我,否则我又怎会完好地站在你们面前!快解开我,这件事是我挑起,跟无念无关,我已经害她一次,不能让她因此无辜受戮!”
三人难辨此话真假,无怨兄弟俩看着沈冲天,又看看冷月影。
冷月影问道:“你要怎么做?”
沈冲天只有一句话:“解开我!”
冷月影无奈,只得念咒,金蟒锁应声松散落地。沈冲天活动一下肩臂,立时冲出屋子。无怨兄弟、冷月影跟在后面也到院中。
沈冲天站在院子里,抬头只见一道霹雳斩向院子一个角落,他一跃上前,以身子挡住霹雳,吓得扭头闭眼,顺势将左手向上一抬,霹雳乖乖钻入左掌心中。沈冲天睁眼开左掌心里一条隐隐的霹雳,仿佛盘卧的小虫。他再看身下,墙角泥土中钻出一条小蛇,抬头观望四周,声悄影息,以为危机已过,遂化作人形,模样清雅,一双与无毒一模一样的无辜的大眼睛,正是无念!
无念抬头发现竟是沈冲天护住她,当即错愕!还是沈冲天先开口:“无念仙姑?”无念点头,想要张口说话,沈冲天手指示嘴,示意无念安静,他闭上眼,侧耳细听,找准方向,将左手握拳收于胸口,做好准备。这时,又一道霹雳自云中直直劈向他,同时,沈冲天睁眼向霹雳来的方向挥出左掌,左掌中的霹雳飞出,与来自云端的霹雳交汇,两道雷在半空相撞,好似几千只烟花一同爆开,炸裂声直摧心肝,电光火石飞布满天。两道雷相互抵灭,消失于半空。沈冲天趁这空隙,紧忙抽出金蝉剑,念诀将剑端直至云端,一道金光飞出直入云中。云层中立时似遮住太阳一般,映出一片金华,金光中显出两个模糊人影,人影与金华都越来越浅淡,逐渐消失不见。云层渐渐散开,雷电也不见了。
无怨、无毒兄弟俩,一个呼着“妹妹”,一个呼着“姐姐”,齐齐奔过去,焦急问道:“你如何在这里?母亲为何不见?”
无念惊魂未定,喘息道:“母亲无事,只是如今难再护着我。我被天雷打得无处躲藏,无奈才回来这里。如今天雷消失,我也要回去了,母亲还在等着我。”说完,她看见院中的冷月影,冲他点头。冷月影看着她没说话,亦点点头。
无念这才转向沈冲天问道:“竟是你救了我?你一时这样,一时那样,究竟哪个才是你真正性情、本来面目?”
沈冲天不说话,只摆摆手。一个重伤初醒,未进一食一水的人,经过刚才一番折腾,已耗尽他仅存的气血,他咬牙硬撑着,起身扭头快步离开,一路径直回到家中,当即倒地再起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