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中,沈冲天单唤惜宝到身边,问道:“知道为什么带你们来京城吗?”
惜宝思忖一时,回答:“义父不做盲目之事,只是心思难猜。”
沈冲天笑道:“我做的盲目无头绪事情不要太多!不过,事有轻重缓急,逼迫到头上,细琢磨不得。如何站稳局势,扭转局势,才是关键。这里是京城,你的祖地,也是你文家发家兴业之所在,你文家的祖业,祥麟锦绸缎庄就在这里。当年我从这里带走你,如今带你回来,助你富业兴家,兑现我的承诺。”
惜宝又喜又惊:“义父要重建一个祥麟锦!”
沈冲天让惜宝坐在身旁,耐心解释:“何必费那个劲!当年文家出事之后,我带走你,而你文家的产业,被周家使些手段得到。也就是说,祥麟锦至今仍在,只不过掌握在周家手中。我们当初三兄弟结义,义兄出事,两位义弟分别得到义兄的两种心头宝贝。”
惜宝打趣道:“义父亏了!”
沈冲天被逗笑:“是啊!貌似我亏了!但你名惜宝,是你父亲所珍惜的‘宝’,真正无双的宝贝!祥麟锦嘛,同瑞绮阁,还有你的大将军封号一样,都是外物。于一个在凡间行走的人来说,有,更便利;没有,也无妨!”
惜宝不解:“凡间行走?”
沈冲天语重心长叮嘱:“将来,总有义父照顾不了你的时候,跟着姐姐和祖父,总有你的好归处!”
惜宝心底纳罕,义父都没有了,何来祖父?又不敢明着质疑,只是唯唯诺诺地答应着。
沈冲天问道:“文大将军,若是我说,限你三月之期夺回祥麟锦,你有何好计谋?”
惜宝惊讶:“三个月!这跟明抢也差不多了!”
沈冲天应道:“嗯。文大将军可有疑惑?”
惜宝还真有疑惑:“义父所说的周家,可是前几日带我和姐姐去拜访的那家?义父真打算明目张胆地上手抢夺?万一招致非议,说义父忘恩负义,不顾及义兄尸骨未寒,怎么办?”
沈冲天叹息道:“这番话可不像征战杀伐的将军,倒像个言官。快莫要学那一套假仁义,伪性情!我原本还担心,见到周二哥如何提起这话,谁知二哥过世,倒省下一番口舌。明日,我叫瑞绮阁的几位老掌柜,还有一些铺子里原先的老人齐聚一处,咱两个细细打听打听关于祥麟锦和周家的近况,知己知彼,再作定夺。”
“义父”,惜宝踌躇不决,小心问道:“今日既然义父提起,宝儿也冒昧问一句心底的疑惑,为何当年您和我父亲一样的罪名,您能安然无恙返回天狼,文家却要背负所有罪责,抄家灭族?”
沈冲天平静回答:“知道我俩的区别在哪里吗?我是天狼王爷,是奉旨到中原的迎亲使,而你父亲是平民。我没他有钱,他没我有权。中原的官员杀了平民,保住王爷,换来两国和平,赢得政绩,还得到平民的钱,何乐不为!”
惜宝忽然忿忿不平:“这就是人人挤破脑袋都想争夺的权势?!”
沈冲天仍旧保持平静:“对,这就是可以让人为所欲为的权势!好孩子,这可不是你该感慨的话。别忘了,你十五岁西征还朝,功成凌云阁,敕封大将军,而更多的人,拼杀一辈子,连个百户都挣不上!真是因为你有勇有谋,战功卓著,还是因为你是齐王的义子?你能耀武扬威、策马出入皇禁,甚至敢在皇宫大内打架,事后只是被关在家中抄了三个月的书。你见过的,得到过的,是多少人拼尽一生,甚至三生,都想不出来的,这也是权势!你亲率数万御林军,包抄所有柱国世家府邸,朱笔一挥,法场血流成河,朝堂一扫而空,你的凌人盛气,对方的颓废败势,这些都是因为权势!”
惜宝耷拉着脑袋:“义父,我不知该怎么说,忽然之间觉得心中十分矛盾,很困惑。”
沈冲天听着语气,安慰道:“好孩子,这就对了!”
“啊?”
沈冲天语气和缓地开解道:“你享受过权势的便利,也亲历过权势伤人远胜刀剑。权势就是这样,它一边哄着人,一边暗暗寻找人身上的小缺损、小伤痕,逐渐扩大,不见血,不觉痛,甚至感觉有几分舒适安逸。终于,一个人从皮肉到心神,慢慢被它吸食榨取干净,权势借此变得更加强大,更加诱人,继续寻找下一个目标。你能感觉困惑,是因为你开始醒悟,苦于为权势所累,只是寻不到出路。慢慢地,随着你的心神逐渐清醒,心思逐渐透彻,权势也罢、金钱也罢,在你身上,它只是一件工具,就如同吃饭用刀箸、睡觉用枕头一样。没有人会牢牢抓住枕头不松手,也没有人会挤破头去争抢一只枕头,更不会有人明明不需要,却背着枕头到处走,到处炫耀,那是一种负累!”
惜宝干笑:“义父今日这样劝我,不怕我丧失斗志,变得浑浑噩噩?”
沈冲天欣慰笑道:“整日浑浑噩噩的人,不会因为一句话如此,而是本来如此。通透的人只会更加通透!我今日对你说这番话,是因为后面很多事情都要你自己去做,义父只是坐在后面,起个提纲挈领地作用。估计在不远之日,你就要独当一面,离开义父和沈家,成为文家真正的当家人。义父信你的本事,只是担心,生怕你重蹈我同你父亲的覆辙。那种教训实在太过惨痛,不忍回望。”
安抚下惜宝,沈冲天将瑞绮阁那些还健在的老人都聚在一起,向大家询问京城和周家近况。
从前的一位老掌柜笑呵呵道:“当年咱们瑞绮阁在京中独树一帜的时候,周家才刚刚站稳足跟。只凭着沈当家的本事,要不是出了一连串的事情,文家又怎会趁虚而入,更不要说那个周家!”一句话迎来几位老人一片附和,惜宝在一旁听得有些尴尬。
沈冲天不动声色地打住话尾,问道:“如今周家在京中如何?”
老掌柜讥笑道:“周家,若是周良还在,自当别论。没有了周良,剩下三个儿子,不值一提!当年,周良带着下面三个儿子,在京城众人口中就有一比,被唤做‘一虎带三犬’。”
沈冲天笑笑:“我这位义兄能当得一个‘虎’字,足见其在京中的威势,至于这‘三犬’?”
老掌柜解释道:“两只看门犬,一只站街犬。老大现任家主,掌管周家老本行,钱庄生意,还有一些杂七杂八的暗生意。老二掌管绸缎生意,也就是当初属于文家的祥麟锦。他俩没有周良的胆识,可是生性老实本分,能守住家财不外流,被称为‘看门犬’。老三不务正业,日日流连勾栏瓦舍,周老爷自然不敢将一生的心血交给他。但是此人无识却有胆,还因此结识一群蛮横无极之人,霸占码头、车行,对往来客商征收高价,打压正常生意人,索要钱财、扣押货物,渐成一霸,被称为‘站街犬’。就是这个站街犬,后来,周良嫌名声不好听,估计也是担心自己百年之后,老三一房的生计,索性将那些大码头,大车行都变成姓周的。至于怎么变的,就不好说了,周家坏事倒变成好事。这桩私银变官银的戏法,前些年在京城传得沸沸扬扬,这几年才没人再提起。”
沈冲天不住咂舌:“有些意思!那文家老宅,现在又在何人手中,也是周家吗?”
底下一位老人道:“店铺生意是活物,能生财,周家才费尽心思到手,那宅子可比不上。再说,文家老宅出过两次事,查抄过两次,说是凶宅也不为过,谁敢要啊!现在还荒废着呢。不但文家,就是文家后面的一处宅子,因为跟文家背靠背,都受了牵连,被原先的主人遗弃了,也荒废着。”
沈冲天寻思道:“文家后面那爿宅子怎么样?”
老人家回答:“其实是个很好的地方!原来那家也是大户,听说早先几代,比文家也不差的!”
沈冲天反身问惜宝:“好孩子,你觉得如何?”
惜宝笑答道:“这样,文、沈两处宅子,一下都齐全了!”
沈冲天颔首道:“正是此意,第一座城池被攻占,后面就是顺理成章!”
等沈冲天与诸位老人商议完毕,送走众人,惜宝返回沈冲天身边,吐出心中疑虑:“义父,买下两处宅子,就算再不吉利,也是大开销!讨义父示下,这一大笔真金白银从何处挪动?”
沈冲天自说自话:“当年西征,我拨给你一千五百娃娃兵。战事结束,还剩下一千三百八十二人,作为亲兵,一路护送,跟着咱们回到都城。事后,陛下曾单赐给我一块土地。当时我回说家中人口少,亲王按份例拨划的土地足够吃用,倒是用不到新封地。不过战事结束,我身边留着这些亲兵没有用,索性就让他们到这块土地上,各占一块,耕种放牧,安家置业,也是陛下洪恩浩大!这块地属于私产,没放在王府那一堆文书中间,而是交给凝香保管。谁知凝香这个实心眼的,把它同中原这边的文书账目放在一起,带回中原来了。”
惜宝恍然大悟:“土地就是钱。没有了土地,这些人无处可去,只能听凭义父分遣。”
沈冲天道:“是啊,这样,咱们一来有了钱,二来有了人手,一举两得!”
惜宝心照不宣地笑笑:“改日定当置酒席,好好答谢‘实心眼’的凝香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