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冲天见亲人不认,大门难进,索性也放开了。他双目圆瞪,眼神直勾勾盯着夏卿,从眼底透射出的寒气道道逼人心房,语气也不再和缓,硬杠道:“真是天大笑话!我是灾星,也难比你南鹰神!手段狠毒,先伤我父,再伤我,襁褓婴儿都不放过。我本诚心,从天狼千里之远来寻亲,旨在骨肉团圆,以全孝道,却被你拦阻,大门难进,阻我成善之路。南鹰神夏卿,你给我记住,纵有一日我六亲难认,堕入魔道,真正成为三界魔头,天降灾星,那也是今日拜你所赐!”说完又扭头对着夏云烟言道:“母亲可否上前一步,冲天有话说。”
夏云烟往前两步站在最前面,不说话。沈冲天细细望着母亲,冷笑一声道:“别人犹可,做母亲的也相信自己的儿子是祸害,也不要儿子吗?”
夏云烟无话可答,只是冷漠地回绝道:“多说无益,你自寻出路去吧。”
沈冲天见母亲的路也行不通,叹一口气细细琢磨一下,试探着问道:“请教上面哪一位是北鹰神?”
前排一位夫人说道:“是我。”
沈冲天急忙掏出姨母的家书双手奉上,说道:“此处有姨母给您的家书一封,托您代姨母收留照顾冲天。”
见沈冲天请出家书,夜流星拿眼睛瞟一下,并没有接过来,只是不咸不淡地回了一句:“此是南鹰神府,我只算客中,留人需经家中主人同意。且你有家人,我若收留你,置你家人,也就是这府里的主人于何地。”一句话把沈冲天噎回去。
沈冲天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外公一手拖拽着一个妇人转身离开,一个是母亲,另一个刚才没说话,估计是外婆。两个女人不约而同扭头回望沈冲天,在夏卿喝令“关门”的声音中,随夏卿离开。夜流星见说关门,冷冷地在门内注视着,看着沈冲天的希望如缓缓闭合的门洞一般越来越小,扭头也准备走了。
从夏卿说出口的那一刻,“关门”二字如两只箭直中心脏,沈冲天的心瞬时就凉透了,却倔强的依旧在门外一动不动地站着,直视着徐徐关上的大门,高昂着头,嘴角抑制不住的抽动,双手在身侧逐渐握紧。
此时门内还有人没走,她眼见一个无辜的年轻人,莫名其妙的因为一个多年前虚幻的卜言,而被所有人拒之门外,心中实在不忍,忙喊一声:“不要关门!”
人们正逐渐散开去,却被这一声镇住,都停下脚步,扭头回看,喊话之人是个女子,面如秋湖,清冷静谧不假表情,正是秘神沁风。沁风瞥了夜流星一眼,夜流星低头倒退几步,回身快步离开。
沁风转向夏卿,不紧不慢劝道:“夏卿,你身为堂堂南鹰神,也是御赐正神,就这般心胸?初见面,一个孩子能有多大错,就这样把他拒之门外吗!你看这孩子,轻装简骑,满身风尘。这是要下多大的决心,才能让一个少年独身离开温柔乡,远涉千万里,一路南下到了此处。这其间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若非他心意坚定,一心想要回到家乡,使骨肉团圆,全其孝心,焉能如此!”
“你倒好,上来不问青红皂白,就把孩子往外推。眼看天黑,四野荒僻,这孩子除了此处,无亲无故,无着无落,一旦出事,你真能一辈子良心安稳!如今天气越来越冷,可这孩子随身行李如此简单,身上连一件御寒的冬衣都没有,如何回北疆?只怕他还没望见北疆,就先冻饿死在路边了。难道你家的骨血就如此轻贱吗?你认他也好,纵不认也罢,看在孩子一片诚心投奔过来,难道不能给他间屋住,给他顿饭吃?”
“夏卿,不管此事对与错,不管这孩子是何运数,不管将来发生何事,总是你问心无愧,这才是一个修行之人清澈本心。难道你一生克己奉公,战战兢兢固守本职,最后因为这一个污点毁你一世英名,让众仙家,让后世当做谈资笑料不成!如今所有人眼巴巴看着,你真想让三界笑话你南鹰神跟一个孩子较真,欺侮一个无甚修为的少年不成?”
夏卿一时语蹇。门房下人看看夏卿又看看沁风,不知所措。
沁风赶紧吩咐道:“愣着干什么,赶紧让孩子进来!”夏卿听到这声也不敢反驳,扭头就走。
这一番话,有理有据、不软不硬,似是求情,似是辩理,又似施压,说得门外的沈冲天心内不安。见说话的人朝自己招手,沈冲天一咬牙,厚着脸皮进门。
沁风前脚刚进屋,后面沈冲天背着包袱利落的大踏步跟进来,进来就扑通一声跪下施礼,口呼:“秘神在上,请受沈冲天一拜!多谢秘神收留大恩!”沁风赶紧搀扶。沈冲天跪在地上不起来,又连叩两头,方直起身,仍旧跪着,委屈得眼圈都红了。
沁风忙把他拉起来,好奇地问道:“你如何知晓我的身份?”
沈冲天详细解释:“刚才挤在门洞里一堆人,最前排六个,四女两男。四位鹰神占下一男三女,看打扮品级相同,剩下一个男子能与鹰神并列却打扮的无品级,应是散仙,不错的话是东鹰神的丈夫荜衡子。还有一个女子便是您,可是您今日装扮太过家常,当时没看出品级高低,我错以为您是外婆,不过南鹰神离开时拉走两个女子,一个是母亲,另一个必定是外婆,却并非当时第一排的您,这样就将您的身份排除一个。在一开始南鹰神不收留我时,我试探着唤北鹰神,结果北鹰神真的也在,说明我之前的猜测没错。”
“您刚才说的一番话,让四位鹰神及所有下人都能驻足,说明您在这里面地位最高。我听姨母说过,人间总司天命,代天执法的是秘神,然后才是四鹰神,四鹰神虽很多地方同秘神一样,品级却在秘神之下。您的气势和鹰神对您的态度足以验证您的身份。而且我一路走进来,发现南鹰神府是按照五方排列成五座独门小院,无主无次。其中四鹰神对应四方,占据四方院落,中间院落必定是秘神。秘神,我说的对吗?”
沁风听着沈冲天滔滔不绝地讲了一大篇,惊讶于这孩子在这种情形下,还顾得上细致观察,快速思索。一个心思细腻若此,聪颖灵慧若此的孩子差点就错失了。她拉着沈冲天的手,让沈冲天坐在自己身边,与他拉起家常。沁风故意以天狼风貌、宫中情形、路途见闻等琐碎事询问沈冲天,借此进一步试探他口才思路。谁知这孩子一问一答,毫无停顿,也无一句废话,才思敏捷,条理清晰明确。但是一涉及关键之处,譬如国之大事或者皇宫秘事,便立时打住,只是微笑。沁风见这孩子极知深浅,越听越满意。
这时,一个仙侍进来,沁风认得是天赐身边人,忙告诉沈冲天,他外婆派人找来了。
沈冲天听说,起身待命。
仙侍笑道:“你竟在这里,叫我好找!夫人请你过去,就是不知秘神这里是否方便?”
沁风和缓言道:“我有什么不方便的?这孩子哪里都不认得,信步走到此处,被我叫住,问他几句话。如今话也说完了,你带他去吧。”
沁风房中的仙童遥望沈冲天背影,笑道:“这‘小灾星’,不发脾气时还挺好的。”
沁风抬头白了她一眼,训斥道:“什么‘小灾星’?好话不学,这话倒是学的快,大家聚在一处,莫要跟着瞎起哄,人与亦云。皆因任何事任何话,都经不得传,越传越乱。这孩子自幼跟着依容在皇宫中长大,看模样也知道,没吃过苦的,有几分骄纵脾气也正常,须知再好的根基也需引导,再善良的心性也需教育。我只担心夏卿今日被我说得理亏,抹不过颜面。才留下他,家中人未必真心善待他,你看今天的情形就知道。你跟去,悄悄探听着点那边的情况,及时回我。是我让这孩子进的门,若真出什么事,我心难安啊。”
沈冲天跟在小丫头后面,来到南边院中,见里面坐着白日被夏卿拉走的那个人,五官明媚,一团和气,母亲在她身侧站着,便知是外婆,连忙下拜叩头,被天赐和夏云烟一把拉起。沈冲天这才抬头望着外婆和母亲,天赐和云烟也细细端详他,许久无话。
静默了一时,夏云烟才慢悠悠言道:“孩子,今日之事莫要责怪你外公,他并无恶意。”
沈冲天一听这话,半是委屈半是愤怒,劈手厉声道:“母亲这番话好不轻松!他无恶意,难道我是有恶意的!我一心来这里寻找双亲,未做他想。他倒好,上来不问缘由,不分青红皂白,就赶我走,连家门都不让我进,还口口说我是‘灾星’!我怎么就是‘灾星’了?!我在天狼国一十六年,风调雨顺,政通人和,长辈和兄姊身体康健。我活到如今,双手未沾血,十指不纳垢,心中未藏奸,没伤害过人,没妨碍过人!怎么到了这里,就被他生生安上‘灾星’的罪名!”
“我这个灾星怎么来的,别以为我不知道!当初好好一个婴儿被你们妄下断言,将要抛却,抛却不成几近打杀!如今我侥幸存活,未吃他南鹰神一口粮,未穿他一寸布,何苦上来对我斥责辱骂!也是堂堂御赐的正神,存妄毒之念,开污秽之口,行狼子暴行!是,他是我外公,他可以骂我、驱赶我,可是母亲又是如何做的!天下母亲难道不是都以孩子为重吗,不然何以为母!你身为母亲,可曾维护自己的孩儿?我被抛弃时,你可曾寻过我?我一十六年未在身边,你可曾思念过我?我今日被拒之门外,你可曾阻拦挽留过?父亲失踪,外公不像外公,母亲不像母亲,这就是我心心念念的家!”
沈冲天激动之情难以按捺,突然一把扯开衣服,露出胸膛,天赐和云烟这才惊见他整个左胸一片黑紫射肩透背。
沈冲天苦笑一下,指着外面道:“拜他南鹰神所赐,所有人都说我沈冲天活不过二十岁!我不责怪他,难道还要谢他为人间除了一个祸害不成!”他一天连动几场大气,再加上接连旅途劳顿,突觉痛苦不堪,再说不上话来,只是以手扶心弯腰半跪在地上,脸色煞白,眼睛一吊,昏死过去。
南鹰神府地方本就不大,又是入夜,府邸中忽起的沈冲天那一声高过一声的诘问斥责,似半天滚雷一般,激荡在人们周围,五处院子从上到下所有人都停下手边的事情,全部好奇地向外张望着,听着。
声音忽戛然而止,众人以为事情终于安定。谁知紧接着,沁风的仙童急匆匆跑回去传递消息,其他院子的人也忙追出去询问,这才知道沈冲天连气带累,昏死在天赐的屋子里。三位鹰神和沁风心知这是夏家的家事,不便掺和,只在屋子里等待进一步的动静。各处仙侍则来回奔走,或是帮忙,或是探听传递信息,整个南鹰神府乱成一团。
直到夜半时分,众人才得知,沈冲天被他外婆和母亲安置在东南角一个独立出来小院子,里面大小三间空置房屋,天赐还留下两个丫头服侍着。只是沈冲天情况不算太好,夏云烟彻夜在沈冲天身边,一直在想办法医治。直到天快亮,才传出消息,说沈冲天已无性命之虞,众人才松了一口气。
沁风待早间茶饭过后,带了一个小仙童去看望沈冲天。谁料昨日还活蹦乱跳、同自己说说笑笑的一个人,如今一动不动平躺在床上,浑身瘫软,双目紧闭,牙关紧咬,气息微弱,上身赤裸着,左胸的伤触目惊心。夏云烟正坐在床沿,低着头认真为儿子施针。
沁风的心又疼、又惊、又疑,不忍多看,也怕惊扰了云烟和病人。她悄悄走开,来到外屋,问天赐这伤是怎么回事。天赐低头不语,还是夜流星在耳边悄悄告知,孩子满月时,被夏卿一掌打成这样。
事已至此,沁风只能悄悄埋怨道:“原来如此,莫怪这孩子意难平!”接着又问了昨日对质吵架之事,沁风闻罢只得说一句:“母子两个刚见面本就生疏,奈何一个嘴太笨,一个脾气太急躁。如今就这样,以后相处不易啊!”
过了一会儿,云烟起了针,出来看着母亲及众人,缓缓地说道:“这孩子的命算是保下,最迟明晚就能清醒,只是他的瘀毒从正面而入,直中心脏,早已穿心透背,每次发作都加重一分,寿命也减一分。这次能捡回命纯属万幸,以后再出事就难说了。”众人见此情形唯有摇头叹息。
又过了一日,沈冲天才清醒;三五日后,方能下床;半个多月后,身体才复原。自清醒,他再没见过母亲,外婆外公也没来过,外婆派来的两个丫头倒被留下来,继续服侍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