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一直心心念念,到了眼前,沈冲天还真有些不知所措。他在台阶上来回逡巡犹豫半天,终于,鼓足勇气扣门。
里面出现细碎动静,一时门上开了小窗,一个声音问道:“何事?”
沈冲天早听姨母说外祖家及父亲皆是修行之人,外祖还是得道的正神,那这里的下人是否也是神仙,还是凡人?如何称呼?沈冲天这才反应过来,自己临出发时忘记问了!他又怕唐突失礼,只得双手恭敬递上名帖,道:“天狼国沈冲天奉堂上姨母,即北鹰神之女之命,特来府上寻找双亲,还望通融。”
里面人接过名帖,抬眼看了看他,道一声“稍候”,关上小窗。沈冲天就听见脚步向里走去,再就是一片寂静。
沈冲天闲来无聊,一时逗逗马,一时又扭头听听里面。就这样一直等到日渐西沉,终于里面出现动静,很大的动静。沈冲天赶紧安抚好烈焰,自己从头到脚整理一番,低头看看装束应当没什么问题,在门口并拢双腿直直站好,依着姨母教他的,双手抱礼,准备好。
动静越来越近,越来越响,直到一个沧桑的男人声音命令道:“开门”,两扇大门徐徐打开。
沈冲天忙俯身施礼,起身却惊见阶上直到门洞里,黑压压密匝匝站了好几层的人,把大门内外挤得满满当当!沈冲天顿时愣住,心内暗惊,姨母没说家中有这么多人啊!台阶上的一双双眼睛齐齐打量沈冲天,台阶下的沈冲天却不知该看谁。
沈冲天懵懵懂懂地寻上家门,一头撞进那个与他有着千丝万缕联系,却又遥不可及的仙家世界,可他并不清楚,那里面曾经,或是现在发生过什么。
自开天辟地以来,各方古神在天地间竞逐角力,争相划分出自己的势力范围,定三界、划四海、分权定职,使诸事诸物皆有专职所辖。随着天与地相隔越来越远,众仙家居住于天之上或海之外的仙山重楼中,平素不与人间往来,日子一久,难免消息隔绝。
天帝坐拥三界,执掌天庭,一日临朝,俯视众位神仙,心中忽生焦虑,对下面诸仙家朝臣言道:“我等每日坐在天宫之中,不知人间岁月,众仙家平素各司其职,难保有管中窥豹,以偏概全之嫌。若是人间失于约束,真出了一两个不好的苗头,未能及时察觉压制,待火苗变成熊熊烈焰,再由天庭出面制裁,又过于费事,总不若防患于未然。朕之意,出选一位仙家,久居人间,遍及查访,若有一意向善潜心修行的,可助他,若有作恶多端毁我仙家清誉的,可灭他。诸位爱卿可有什么好的人选?”
朝中一时议论纷纷,最后共同推举出北海之主,冷氏老神阴厉的幼子,冷翼。
天帝颔首:“北海冷氏?这个人选好,拟旨,邀北方之主阴厉入朝面圣。”
阴厉奉旨入朝,只见天帝亲降阶来迎。
天帝呵呵笑道:“朕多年未见你,甚是想念。今日朕已置好弈枰,既来了,少不得与朕手谈几局。”阴厉忙笑着答应。
天帝趁着棋枰上往来厮杀之际,与阴厉谈及其幼子出仕一事。
阴厉面上陪笑:“幼子修为有限,且常年跟在身边未出北海,从未在外历练过,骤一担任要职只怕有心无力,给陛下和天庭添乱。”
天帝不动声色道:“虎父无犬子!令郎的能力,诸仙家也信得过,不然怎会单单推举他呢。你不过是担心令郎受到辖制,诸事不自在。朕已想好,于天庭三百六十职位之外,特设一新职,‘秘神’。秘神直接听命于朕,平素不调不宣,不用日日来金殿朝堂立规矩,凡间设秘神府邸,但是不设庙堂香火供祭,只是隐驻人间,代天执法。朕与秘神各持金券一道,两道金券可以互通。秘神所为皆造册秘藏于天宫之中,他人不得阅,旁人无从知晓,也说不出什么。朕这样安排,还算妥当吧!”
阴厉见天帝诸事已经考虑周全,心知此事已成定局,只得轻叹一声:“陛下心思缜密,所虑甚是周全。既如此,老朽先代小儿谢过。待老朽先行归家告知小儿,也好有个准备。”
天帝摆手,指指棋枰:“你我棋局还未分出胜负,且不忙此事。”
阴厉回敬:“陛下棋高一着,未落子先运筹帷幄,甫一落子便奠定中央之势,手笔大开大阖,气势恢宏直扫三军,臣不能及。此局输赢早定,臣此时惟想该输个什么东西给陛下,才不致心疼!”
天帝指着阴厉只笑不语。
数千载之后,冷翼终是年轻有为,为天帝立下许多功劳,却也仗着北海冷氏的身份横走人间,半奉旨半逾私,杀罚予夺,在人间的势力一年大似一年。天帝开始担忧,怕冷翼一日功高盖主,意欲再找青涩一些,更为听话的后生晚辈替代他。另一边,阴厉也担心幼子为家中惹下祸事,几番上书言表。天帝顺势答应,冷眼挑出玉壶真人十三弟子沁风,封为新一任秘神,替换下冷翼。不但如此,天帝怕沁风重走冷翼老路,便在秘神之外,另选出四人,取鹰眼犀利擅观,鹰爪锋利擅摄之意,封为鹰神。分别是东鹰神,何真;西鹰神,小金鹰;南鹰神,夏卿;北鹰神,夜流星。四鹰神将世间划为四方,四人各辖一方,与秘神一样,隐驻人间,代天执法,各凭金券与天帝互通信息。
鹰神与秘神平素各行使命,两方相互牵制,却都直接听命于天帝。人间和仙界在他们五人的管理之下清净有序,至少天帝是这么认为的。如果出现的是无序不端之举呢,正好,杀一儆百!
只有冷翼,心高气傲,不满天帝公然撤掉自己,换上初出茅庐的沁风。他仗着自己辈分高,修为精进,居然纠结凡间一众地仙、山精、河怪等组成一支大军,公然叛变。可惜秘神与四鹰神一向各自为政,从不知协作,天帝本来精心设计,防止一家做大的布局,在冷翼强劲的攻势之下,顿时七零八落。
冷翼大军由北向南挺进,直杀到南鹰神府之外。直到此时,五人终于明白联络结盟的重要,在南鹰神府摒弃前嫌,不论官职、辈分、师门,结为异姓同盟,取长补短。五人的残部在结盟后化零为整,形成阻挡冷翼大军的一道坚固屏障,效果也是立竿见影,反胜几场。冷翼虽说占据凡间大片江山,可是首尾难续,兵力取调不足,决定暂时停战修整;秘神和鹰神暂时得到时机,以守代攻,也在商议调整战略,待慢慢恢复元气再作反攻打算。
就在这时,沈冲天寻上门了。
沈冲天登门的消息自然是报送给南鹰神夏卿,夏卿听说此人年岁、姓氏、来处,便知是自己的外孙,当年的“小灾星”寻上家门,又见他如此不挑时机,专门给自己添乱,先就暗自懊恼起来。趁着他思索应对之策,左右为难时,消息通过下人的眼耳口舌,霎时传遍南鹰神府。上至秘神、四鹰神,到他们的后代、家将、近侍,再有府中各色下人,全部心存好奇,不知卜言之下的这位十六岁少年,究竟是个什么模样,因此一股脑跟在夏家人身后,挤挤攘攘,元宵节观灯似的来了一堆。
大门敞开,诸人先就看见一匹高头大马,身子不啻天马,浑身赤红如火不搀一丝杂色,四腿膝部一下皆漆黑似炭,如踏火堆,四蹄宽大稳健。整匹马一堵墙一样,映衬着身前的一位旅途风霜掩盖下,身姿纤瘦挺拔的少年。少年中等个头,头戴黛青逍遥巾,巾上镶一块荔枝白的羊脂玉牌,玉牌与玉面相应成辉;身着黛青银线绣缠枝花罩袍,内衬青莲色中衣,裹着玲珑的身板,虽称不上十足俊美,倒颇有几分清凛,眼下被众人端详得有些害羞,脸颊至耳稍泛出些微红晕。身形相貌气度若有十分,其中当有三分俊,三分傲,三分冷,一分病弱。
沈冲天被看得十分尴尬,上面间或有人窃窃私语,却无一人对他说一句话。他心底寻思,既然一个拜帖牵出一大群人,肯定地方不差,至于父母和外祖,八成也在人群里面,干脆自己打破这个僵局,试探一番,成与不成,总好过一直被人看。
他深深施了一个大礼,不慌不忙,朗声道:“天狼国沈冲天奉堂中姨爹天狼国国主龙廷、姨母天狼国主母列依容之命来武林南鹰神府寻找双亲。现有印信在此可以为证。我生母乃是南鹰神之女,讳云烟,生父单名讳辉字,请教二人可在此处?烦劳诸位代我指引,若能找到双亲,使我家人团聚,大恩大德,沈冲天铭感五内。”
众人听沈冲天说话带有明显北音,音不粗声不高,温柔和缓,一字一句,沁人心脾。
话音落,半天仍旧无人答话。沈冲天抬起头,只见众人目光从他身上,移到后排一个妇人身上。妇人面容温和,目光闪烁,被众人端详地有些尴尬,遂垂眼慢慢地走出来。他揣测应该是母亲没错了,正待欢喜上前,就见最前面一排人中,一个生的立眉立眼,身材高大魁梧的中年模样的男人忽然一把抓住妇人胳膊,拦阻住。妇人看看沈冲天,又扭头看看中年男人,犹豫地在原地站住。
沈冲天焦急地上前一大步问道:“可是冲天的母亲?”
妇人扭头看看男人,没敢说话。
沈冲天急忙又问魁梧的男人:“可是冲天的父亲?”
那男人一甩手,厉声喝道:“哪个是你父亲!”
沈冲天满心欢喜,以为终于寻到父母,却被中年男子一声断喝,当即呆在原地,有些不知所措。
中年男子旁边的一个人解释:“这是南鹰神。”
沈冲天恍然大悟,慌忙施礼道:“原来是外公,外公在上……”
礼刚施了一半,就听南鹰神怒叱:“哪个是你外公!小灾星,因为你害得家庭离析,你那父亲早就不知跑到哪里死去了!你还回来干什么!我这里没有你的位置。快快离开,省得又生事!”
沈冲天虽说年幼,到底也在皇宫中众星捧月般长大,乍听此话哪里受得了,连日来所受辛苦委屈,顿时化作一腔怒气喷涌出来。他当即直起身子,反驳道:“南鹰神此话何来?我满月离家,今日方归,家中什么事与我何干!父亲失踪,是哪个所为,我还未怀疑,怎就责怪在我头上?堂堂南鹰神,自己家人都容不下,真是好雅量!”
夏卿被一个晚辈当众顶撞,气急败坏:“小小年纪脾气如此恶劣暴躁,还真是应了卦了!看你年幼,我不与你计较,你只离了我家便是,若再耽搁,惹下事端,可别怨我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