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冲天终是离开了,连同绛纹、凝香、惜墨、惜宝,五个人脱下天狼官服,身着便装,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齐王府、大将军府里完好地封存下几人所有的印绶、朝服、珍宝、地契、俸禄、赏赐,准备交还龙少枢。正如沈冲天所说,天狼的一切,留给天狼。
龙少枢得到消息,眼睛直直盯着床帐顶,半晌不说话。底下的人只是着急,连问几遍:“陛下,追不追?”
龙少枢最终摇摇头:“凭本事、论心意,你们哪一样能追回来?传朕旨意,天狼可以没有齐王,没有文大将军,但是不可耽搁事务。他们空出的位置,着太子与中书省、吏部商议人选,尽速报与朕知晓!”
多年来,沈府一直派人看守着,沈冲天早就去信吩咐上下将府里收拾干净,他带家人回武林后直接就住进去。旧宅旧景,依稀昨日,只是人不似昨。绛纹和凝香触景生情,不免心情凝重,唏嘘不已。倒是两个孩子,骤见江南美景,满眼新鲜好奇。沈冲天又带他们去田庄上观看稼穑之事,盘算田间账目。惜墨和惜宝哪里接触过这些,皆兴致满满,纷纷跃试。
待诸事趋于稳妥安定,惜墨终于鼓起勇气问父亲:“这里就是爹爹所说的武林吧?”
沈冲天点头:“武林城在北面,这里是西湖南岸。”
惜墨接着问:“这里真是我出生之地?我真不是天狼人?”
沈冲天平心静气地解释:“我同你,都是彻彻底底的中原人。我十六岁离开天狼,到这里寻亲,得遇你母亲,才有了你。偏偏你几个月大时候,中原与天狼交恶,爹爹受到牵连,不得已带着你,还有绛纹一同回到天狼。你从记事起,眼中就只有天狼,因此满心以为自己是天狼人,从未怀疑过。之前每每你这样说,我从未驳斥过你,说也无用。如今你回到武林,见了你降生时的宅子,这话说出来才有意义。”
惜墨试探着问:“那我母亲……”
沈冲天和蔼道:“这世上再找不出比她更好的姑娘。绛纹和凝香都说,你的模样有几分似她,尤其是那对梨涡,俏皮玲珑,浅笑醉人,想来也不差的。她是我看见这世上的最后一道光,没了她,这世间于我便常入黑夜。可惜她依旧拗不过家族,自她走后,爹爹再无她的信息,不知如今怎样。”
惜墨怀疑:“爹爹刚才说‘看见’?”
沈冲天耐心解释:“你爹爹不是天生的瞎子。我身上原有旧病,发作时候心痛欲死,幸有你母亲,施展本事将我治好,却意外瞎了眼睛!”
惜墨恍然大悟:“噢!所以爹爹知恩报恩,‘以身相许’!”
沈冲天无奈被气笑:“‘以身相许’不是这个用法!”
惜墨继续问:“那我母亲有这样本事,她的出身究竟是什么,才能拆散你们,又让爹爹耿耿于怀的?”
沈冲天只回答:“你还不到知晓的时候。”就再无话。
幸好,惜墨是个性子爽朗的人,且由于沈冲天诸般细致耐心都用在女儿身上,母亲于她竟是可有可无的,逐渐也就不提。
转眼入冬,沈冲天将惜宝叫在身边,讨论田庄和绸缎庄的账目。正说得起劲,忽然惜宝觉得眼前一道金光,似飞蝇一般闪过,他的目光跟随金光,看到金光落处,恍惚出现人形,竟然还是个女子!此人娇小纤弱,婉约有江南之风,一身素面青色衣衫,荆钗布裙,亭亭如兰。饶是如此,其现身方式仍是惜宝见所未见。惜宝急忙起身,以防备的身姿护住义父,直面女子,厉声喝道:“妖女!”
女子看到沈冲天,欣喜满面地唤道:“小叔叔!”话刚出口,听到惜宝指斥自己是妖女,登时不客气回呛:“你说谁是妖女!你才是妖,你全家都是妖!”只一句激起惜宝怒火。
沈冲天一听,居然是盼儿,赶紧劝和:“宝儿莫惊,那不是妖,是故人之女,仙家血脉,有些灵通。盼儿,你也别放刁,宝儿是我义子,全家只剩他一个,莫要言语激他!”
盼儿这才意识到自己说错话,连忙道歉。惜宝也平息怒火,还礼道歉。终于风平浪静,沈冲天疑惑道:“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盼儿自来熟地走到沈冲天身边,笑道:“这话倒要问小叔叔,不在天狼好好待着,却跑来这里,害我打赌输了一局!姑母说我修习终于有所成,派我出来历练。谁知走到半路结识一个龙女,人皆唤她‘青九’的,听说也是师祖渺云真仙的弟子。我们闲聊时谈及你,我说你在北面天狼国做官,她却执意说你在这里。我俩谁也说不服谁,遂设个赌局,一人输一件法器。因为距离这里近,便先到这里查看,没想到你真在此处!你们不是商量好的吧?”
沈冲天一听,顿时心潮涌动,再难压抑,半天只颤巍巍地吐出:“青九?”再说不出别的话。
盼儿不明所以:“嗯。你俩真的相识啊?”
沈冲天赶忙问:“她……来了?”
“嗯!”
沈冲天“忽”地一下站起来:“在哪?”
盼儿回答:“她说有些事没办妥,落在后面,今晚就到!”
晚饭后,沈冲天安顿好盼儿,让孩子们、绛纹、凝香都去休息,自己独坐卧房,静静等着。沈冲天心中一直忐忑,忽然警醒,若是盼儿骗他怎么办,若她说的“青九”不是青霭,另有其人怎么办,所有希望岂非都落空?可他转念一想,骗他也好,再见,说什么,自己又是这副模样,再不复当年,青霭一定会失望的。他胡思乱想着,发觉这夜真是格外漫长。
轻轻一阵风,送到鼻窍中一股心底的清香,霎时平复沈冲天所有焦虑,他只剩下一丝惆怅:“青霭,你来了!”
对面的声音清脆依旧,却有些犹豫:“冲天?”
沈冲天嘴角微翘:“认不出来了?你们龙宫真是小气,驻容丹都当宝贝,一颗不多给。害我没吃到不算,你还糊弄我说,我的仙家骨血能保容颜寿数。结果老成这副样子,又令你认不出我!”他坐着没动,只伸出一只手:“过来,让我试试,多年未见,我的青霭是变轻了还是变重了!”沈冲天边说,边觉得心开始上升,升到喉咙,随着话语出来,却化成一汪泪。
青霭终于确信,对面的中年人就是自己的心上人。她轻移步到沈冲天面前,坐在他身旁,抚着他面颊,抬眼望着白发,柔声唤道:“冲天!”话出口,也变成哭声。
她尽力咬着嘴唇,止住哽咽抽搐:“这些年的凡间岁月都对你做了什么?”
沈冲天摩挲上青霭的发鬓,顺势一抄,将青霭拥在怀中,心里终有几分解脱:“变了,全都变了!”
青霭望着沈冲天朦胧的泪眼:“你的那份希冀呢,还在吗?”
沈冲天点头不止:“在,一直都在!千言万语,连同一份希冀,都在心里,堵得难受,却一个字说不出来!此时,真想把心剖出来,一起给你,倒也省事!”
青霭手抚上胸膛:“那胸口的伤疤呢?”
沈冲天只觉得心随着手轻轻抚触而狂跳不止,气息都快不够用了,轻喘一口气:“是你给的,都不舍得丢弃!”他低头,迎着青霭的唇:“想看看吗?三十年,连它都学会想你了!”
青霭破涕为笑:“成了这副德行,还油腔滑调的!”嘴上说着,心中却早耐不住,她感觉到沈冲天比她更着急,遂微笑着顺从沈冲天的动作,就势倒下去。
一时雨过云收,青霭用指尖勾住沈冲天颈上的红绳,顺势抚着沈冲天颈前的明珠,轻柔言道:“这是我给女儿的宝珠,怎么在你身上,你不知这是作何用的?”
沈冲天享受着轻抚,细细解释道:“我怎会不知,可这里是凡间,被凡人看见女儿模样岂不吓死!况且当年我寻思,一定是女儿降生时显露真身,才被龙宫察觉,害我失去你。若是女儿再露一次真身,或因此失了女儿,剩我孤苦一人,可怎么活啊!等将来时机成熟,女儿可以恢复本来面目,你又回到我身边,我再摘下还给女儿。”
青霭忽而忧愁满面:“哪有那么容易,你只留恋凡间,寿数太短,我也不能在人间久待。你返本复原,回归正途,我又高攀不上了!”
沈冲天温柔却坚定说道:“青霭,听我一言,别走了。”
青霭闻言,吐出实情:“冲天,你知道吗?我是冒死来找你的!我违反天规,只怕要上剐龙台了!”
沈冲天立时收起柔情,警觉道:“别怕,你告诉我怎么回事,我帮你!”
青霭一五一十交代:“自那次父亲抓我回去,想着不是什么好事,泄露出来于龙宫、龙族不利,因此只把我关起来,没闹太大动静。几年后父亲见我老实安定下来,也就放心了,尤其这几年,也常带着我四处去。因为我是渺云真仙的弟子,说起来,父亲也长几分脸面。”
“就在今年中秋,父亲带我上天庭赴宴。我听见众仙提及,说凡间西方、北方近二十年出现大部冤魂怨魄,纷纷到府君处含血鸣冤,说有个沈冲天四处杀伐,所过之处寸草不留。我想着凡间能有几个沈冲天,肯定是你,就继续听着动静。天帝一开始不知道是谁,后来有人说是先南鹰神的外孙,当年杀冷翼、南鹰神和非言的那个,有几分修行,道行不高的。天帝说,既是有几分道行,必定人间难以约束,他又不算正神,不如直接派雷、电二圣捉拿归案,这小子若敢抗旨,就地处置了吧。”
“我当时焦急地不得了,想着若是天帝要拿你,你的修为管什么用。除非你躲起来,真正销声匿迹,不被三界发觉。于是,趁着众仙在前面大殿欢畅宴饮,我偷溜到后面,摸进天帝寝殿,偷出白玉瓶。我从前听说过,这白玉瓶是天帝桌案上供花的花瓶,不需一滴水露,鲜花常开不败。只因这瓶子能养精凝魄聚气,别说鲜花,就是人、仙、魂,只要在里面,一丝精气不外泄,还能上采阳、下采阴,使阴阳在瓶中轮转调和,最适宜修行的。正因为如此,躲在里面可使三界遍查不到。”
说到这里,青霭从随身腰带上结下一个东西,是一个红手帕系住四角形成的一个绢包。她在半空中轻轻一抖,绢包立即变大,青霭将绢包轻放地上,打开四角,取出一个比手臂略长的白玉花瓶。瓶子通体洁白无瑕,十分素净,小口、细颈、大肚,口上有一个小塞子。
青霭打开塞子,对沈冲天道:“你只要躲在里面就行,等风头过去再出来。”
沈冲天不放心地问:“你呢?也一同进去吗?”
青霭焦急道:“来不及了,我已被发现!现在外面秘神冷月影四处抓我,你我在一起,只会连累你和女儿。他这个人,鼻子比狗还灵,所以我白天躲藏,只敢晚上出来找你。”
沈冲天倒是松一口气:“我认识他,替你求情!”
青霭迷惑不解:“你何时与他结识的?绝对不行,冷翼的死已经让北海冷氏记恨上你,不能再被他找到!他这人真不亏姓冷,面冷血冷,行事果绝。据说他上任没多久,已经比前两任有过之无不及!冲天,你听我的话,快躲进去,你知道怎么做!”
沈冲天摇头:“我躲起来,你怎么办,女儿怎么办?天帝若真惦记上我,又四处找不到,必然迁怒于女儿!我不能那样做!”
青霭急得快哭了:“快冒天光,来不及了!你要记得,这是我用命为你换来的机会,千万千万别浪费!”
沈冲天无可奈何,只得问道:“我该如何得知你的情形?”
青霭眼珠一转,拿出包玉瓶的帕子,从中间用力一撕两半。她随手将其中一半塞给沈冲天,另一半藏在自己身上,才言道:“这幅帕子,是我随身法宝,能随心意变化大小。今日你我一人一半,只要你的帕子有异样,说明我的帕子也有异样,也就是说我出事了,反之亦然。我再叮嘱你一遍,除了我家人,诸仙都不知你我之事,更不知女儿身世。所以千万不要寻我,更不要奢求冷月影。待事情平息,我会回来找你,想办法恢复你本来面目。等我!”